玉香

作者: 一桶泉老孙 | 来源:发表于2018-07-02 09:37 被阅读193次

    簸箕塬——有人说它像一把装心圈椅,背岭山势陡峭,松林茂密,左右东梁和西梁都只有背岭的一半高,背岭山下一股清泉从簸箕掌的大槐树前流出,形成一条小河,无论旱涝它的流量从来未变化过。人们都说那是海眼,据说先前这里并没有河,是明朝末年的一个夏天,苑家富的祖先和伙计们正在地里收麦,忽然下起雷雨来,来不及往回跑,掌柜的和伙计们只好到大槐树下避雨。这个大槐树长在苑家祖坟前,五个人伸着臂抱不住,它如同一把大伞,遮住了半拉子坟地。坟前是麦地,每年收麦人都在这棵树下乘凉休息。掌柜的突然发现树下有筛子大一块地非常湿软,而且有一股浓浓的泥腥味儿,并有沉沉的吼声,由远及近,好像就在脚下,似乎脚下的地在震颤,几个人慌忙往里站了站。说话间发现筛子大那块湿地一圆圈开始冒起泡来,随之飞快的转了起来,眼见那缝隙间冒着浑浊的白沫儿迅速一股黄浆将那块地皮抛在空中,吼声大作,水柱有一丈多高。不一会儿水柱清澈,再看地边下的小路早被水淹没了,苑掌柜的心理忐忑不安,祖坟前突然冒出这么大一股水来,不知是凶还是吉,因而回家后叫儿子急忙请来阴阳先生到坟上看个究竟。那先生到坟上查看后说:“苑掌柜,大吉!大吉呀!你们苑家有出头之日了,水越丈,必出相,况且你这穴是方圆百里不遇的穴,你记着,三年后你家必有戴顶子之人,而且不止一个。”说也怪,三年后人家苑家真的出状元了。

    早些年这簸箕塬原本是人家苑家的世事,只有苑氏一姓,现在的这些外姓人基本上都是民国以后的外来户。从清初到民国苑家曾出过五顶轿子,最小的是七品,听说家里至今还有两方官印,皇上赐的匾,还有一块万民匾至今藏在人家老屋子的楼上。破四旧那阵儿村上的造反派头头想抄人家的老屋,可人家是开明地主,党员就有七、八个。解放后现任的官一个是省革委会主任,一个是县委书记,还有一个公社书记。这些人都是从敌人的枪林弹雨中爬过来的,大队革委会主任力阻,没能抄成。到了苑家富这一支人没有什么起色,人家一个个投了八路入了党,而他却被国民党拉去当了七年壮丁,只打过一回仗,仗打了四天四夜,非常惨烈,战斗结束,营长一查,他十发子弹一个没打出去,后来营长就让他做了营部内勤,再也没让他上过战场。解放后,也没给他戴什么帽子,依旧在这簸箕塬上劳作。在外工作的那些哥们儿弟兄都成了城市户口,可他仍然是地球修理工,农业社社员,每天修地、种地。所以苑家富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三个儿子身上。大儿子上了几年小学后就给生产队放羊了;二儿子初中毕业那年,他找了在公社当书记的弟弟,弟弟答应给他办事,正好公社要招个通信员,他把老二领去后,公社副书记革委会主任给老二谈话。副书记一看小伙长的挺排场,问道:“你家几口人?”老二答道:“十口人”。副书记又问:“你弟兄几个?”老二想了想说:“那算我爹不?”当场两个人傻眼了,随后副书记说:“你先回去,等候通知”。不久此笑话在公社传开,把在公社当书记的弟弟弄的下不来台,面子丧尽。小儿子在弟兄、姐妹伙里最小还在上高中,学习很一般。看来仍是希望不大;五个女子,老大、老二早早出嫁,老三、老四都因婚姻而死,剩下老五玉香还不听苑家富的摆布,至今还未许配。

    前年冬,县上荣副县长亲自设计、亲自挂帅组织了全县的青年民兵和知青在簸箕塬的南沟搞大会战,修水库。在哪儿除了白天干活之外,晚上常常搞夜战,工地灯火辉煌,号子声连天。半个月之后,苑玉香有病了。那天晚上每个人要从二里多路的坡下背四块料石上来,她下午本来就没有吃饭,也硬撑着去了。她是大队团支部书记,多少只眼睛都在注视着她,她能不去么?况且老支书和她谈过话,有望明年七月纳新,所以现在正是表现的时候,岂能因一点点小毛病耽误了政治生命?不能!绝对不能!说啥也要走在群众的前面,况且在她的眼里共产党员的形象是神圣的,高于一切的,所以说时时刻刻都要用共产党员的标准来严格要求自己,争取明年七月顺利加入组织—中国共产党。人家大寨的郭凤莲一年要干四百多个劳动日里,咱比起人家还差的远着哩。其他人把第四块都背上去了,她才去背第三块。沟上十步之内还能看清人影,可沟下寂静且一片黑暗,她有点害怕,慌忙背了一块就走。才背到半坡的一亩台地边就支持不住了,肚子疼的要命,冷汗湿透了衣裳,无奈她只好放下歇一歇,可这一歇麻烦了,疼的她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心想,如果有人来,还能知道我带病参加义务劳动,如果没人来,死在这里都没人知道。因为自己肚子疼从来没给人说过。她正在胡思乱想,忽然有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黑影一晃一晃的,离她越来越近,看样子像是个男的,她心理害怕极了,自己一个弱女子,在这空无人烟的地方,人家要耍流氓咋办?猛然想起去年大坡湾那个无头女尸,她不敢往下想了,她打算放弃这块石头,想站起来赶快走,可是怎么也直不开腰,挪不动步子,慌忙中从地上摸到了两块石头,她一个手握一块准备搏斗。正在万分焦急之际,那人已经走到了她的跟前,静眼一看,原来是蛮牛。她这才把提到喉咙眼的心放了下去。“玉香,你这是不要命了?”蛮牛说道。玉香说:“我肚子疼,差点叫你把人吓死了,老远也不吭一声”。“走,石头不背了,我扶你上去。”她被蛮牛勉强扶着,可是疼的她展不开腰挪不动步子。蛮牛见此情景说:“咳,你呀你,再严格要求自己也不能这样子么,把你挣死谁知道?算啦,你咬咬牙,我背你上去,再不敢耽搁了,夜已经很深了,蛮牛蹲下身子,玉香也顾不得什么了,只好让蛮牛背上。玉香不停的呻吟着,喘着粗气,那气息一口口都呵在蛮牛的脸上,蛮牛的脸上觉得有点痒痒,他的心不由的加速了跳动,原本冰凉的脸顿时热乎乎的,不一会满身是汗,秋裤紧紧地缠在腿上,步子越来越慢,他硬撑着,腰越弯越下,基本上是爬行了。玉香一直冒着冷汗。功夫不大一般男子特有的汗臭味儿就从蛮牛的领口里冒了出来,热乎乎的,酸酸的臭臭的。小时候爹常背,咋就一回也没闻到过,妈妈说汗臭是男人力量的象征,没有汗臭的男人没有力量,干活儿没劲。我一百二十六斤,顶的上一口袋黄豆那么重了,他也不歇一下,一气儿背了上来。到医务站的大门外才放下,蛮牛擦了一把面门上的汗水打了打手势,示意让她过去。玉香领会了蛮牛的意思,弯着腰捂着肚子挪了进去。医生还没检查完蛮牛就进来了,他一进门装的和真的一样,朝着玉香说:“哟,你也在这看大夫哩,大夫,我这手腕酸溜溜的疼。”大夫说:“先给这把针打了再说,你先坐那儿等会儿。”最后大夫给玉香开了一周病假证明。玉香提着药包包出了医疗站,在门外等着蛮牛。不一会蛮牛也也出来了,手腕上贴着伤湿止痛膏。一出来就问:“咋个相,疼不疼?”“强多啦,今晚上把你害的,实在是不好意思……”“好啦,不说啦,再不要强装好汉,回去好好吃药,等好了再来。”

    玉香回家休息了三天,等她再回到基建队时蛮牛被车子撞了,已经送到向阳医院去了。当时爱莲一说,玉香就心慌了,忍不住鼻子一酸一酸的,她勉强咬住嘴唇,假装只是有点吃惊。晚上睡下之后,咋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蛮牛。她一夜没有睡好,想来想去还是去看一看人家,不然显得咱太没良心。说也巧,当天夜里下起大雪来,第二天亦然是纷飞扬扬,基建队只好放假。她一起床立马动身去看蛮牛。一路上心急路滑、雪大,等她进了病房门一见,不由的鼻子又酸了。蛮牛见玉香来看他,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浑身热了起来,瞅着玉香红红的眼睛,说:“没啥,只是擦破点皮肉,不敢哭,你来家富叔知道?”玉香擦了一把眼泪说:“不知道,你让我看伤着哪儿了”。说着她揭起蛮牛披的褂子一看,一个白衬衫全成黑红色的了,膀子头上包扎着,腰下一片子没皮了,也没包扎,一个小腿包扎着,太吓人了,她的腿都软了,刚擦去的眼泪又涌了出来,眼睛全模糊了。“你咋还穿着血衣裳?快脱下来我给你洗。”蛮牛提着棉衣领向上提了提说:“没啥换,不洗也不要紧,等我妈来了再说”。是啊,换什么呢,从工地上让人直接送到医院,哪有换洗衣裳。玉香环视了一下病房,墙被熏得发黄,墙的下部砖头都露出来了,窗户上全是糊的发黄的旧报纸,整个病房显得特别黑暗,连整个楼道都是黑乎乎的,怪不得大白天老是开着灯。她转回身闭上门让蛮牛面朝墙,麻利的脱下了自己的桃红秋衣,蛮牛犟不过她,只好顺从的脱下血衣,换上了她的秋衣。他感觉立即好多了,心里想,这给女人做的衣服就是好,穿上就是舒服。玉香顿觉身上空乎乎的,但心里却一阵阵发热,甚而热到了脸上。玉香洗完衬衣洗袜子、洗帽子、又洗秋裤,再等出门时天全黑了下来,好像雪小了,变成了糁糁雪,打在脸上非常疼。风特别大,把电线吹的鸣鸣直响,如同狼哭鬼号一般,楼上的烂窗扇子被风狠劲地摇着板着,外面墙上的标语啪啪的响个不停,她打了个寒颤,顿觉周身空呼呼的冷,好像风一下子吹透了似的,接着打起寒颤来,蛮牛拉了一下子玉香的衣角,示意让她再进房子,玉香犹豫了片刻,无可奈何的又转回了病房,她心跳的很厉害。“干脆我送你回去”,蛮牛说。玉香说:“不行,现在可能都九点多啦,回去都十一、二点,太晚了,你伤成这样子,算了算了,我就在这炉子跟前坐上一晚算了”。说着蛮牛捅旺了炉子,两个人都坐到炉子跟前。夜深了,两个人都有了倦意,不断的张嘴打哈欠,流眼泪。玉香让蛮牛上床去睡,蛮牛让玉香上床去睡,两个人推让了一阵子,最后玉香说:“算了,咱都上床打对行不?”“打啥对,咱都不脱衣服,就睡在一头儿,免得你闻我的臭脚”。“臭就臭,就打对!”玉香很坚决。“好,打对就打对”。说着两个人默默的上了床,都直挺挺的躺在床上,谁也不准碰谁。谁知这一上床玉香的睡意不但没了,而且觉得一股热流不断上涌,感觉脸都热辣辣的。她想了很多,觉得今晚的做法是极端错误的,于是她用脚挑了一下被子说:“嗨,你睡着了没有?我觉得不行,越想越害怕,这明个咋见人哩,万一让人发现了咱们不但入不了党,而且要身败名裂,成为簸箕塬人议论唾骂的对象,我说啥也得回去!”说着她已经下了床,穿好鞋对蛮牛说:“你睡你的,别起来,小心感冒着凉,雪地里不算黑,我无论如何都得走!”说着她大步流星的走了。其实蛮牛上床之后心里一阵阵发冷,究竟是太冷还是心里问题他说不清,一阵阵腮帮子直响,他很想紧紧抱住玉香,可身子直挺挺的好像僵尸一般不听使唤,这会儿他无奈的披好棉衣穿上鞋出来时,玉香已经走的无踪影了。蛮牛咋能放心得下,一个女孩家,路又那么远,他在房子环视了一下,把药装进衣兜里,再把洗下的东西一并装进了布袋,关了灯锁上门一瘸一拐地追着玉香。

    水库经过一冬春的奋战是修成了,可入夏第一场雷雨就破堤了,记得那是晚上的事,第二天人们出门一看一川肥沃的稻田变成了白花花的鹅卵石,林场的大院消失了,那么多的木料也没了,一川道两岸的大杨树大柳树全都消失了。

    去年簸箕塬又在南沟制了二十亩玉米种子,按往年至少也得给三个劳力,麦后农田基建任务特别紧,队长想把一个劳动力当两个用哩,所以决定只给技术员一个女劳动力作为帮手。

    晚上,散了社员会技术员蛮牛跟着队长说:“好队长叔哩,今年不比往年,本来父本比母本要早播七天,可你非要一次种,偏施化肥还是没赶上劲,结果仍然是雄花不遇期,现在母本开始抽天花了,樱子已经吐出来了,可父本的天花还没长出来,现在既要拔天花,又要进行人工授粉,两个人确实不行。”“再甭说了,就一个!”队长的态度很硬。蛮牛哼哼了一会实在没办法最后说:“那你得给个硬劳力”。队长问:“多硬的劳力?”蛮牛说:“起码是个男的”。“你把他的,制种都离不了母的,做活儿还不要女的,你就在外姑娘里挑,挑下谁就给谁!”“这……,”“哎,你没看玉香咋个相?”“这……”“对啦!就是那,定啦,从明起,玉香归你领导”。

    蛮牛表面上一副难为情的样子,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不知为什么,从修水库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玉香,有时中午做梦都在想。玉香他爹跟个狼一样,老瞪着个绿眼睛,时刻都注视着玉香的门口,就是记个工分都是由他亲自去,从不准女子乱串门子。这下可好啦,终于有机会和玉香在一块儿了。

    早上,玉香拿着一把圆头锨准备去修地,刚一出门就看见蛮牛来了,玉香喜道:“蛮牛哥!”“玉香,队长让你拔天花哩”。“能行么。”“你把锄搁下,吃喝点儿,八点就往地里走,我就在哪儿,给婶子说一下,吃早饭不要等,十二点后才回来,下午去迟一点不要紧”。刚刚说罢,还能没等蛮牛转身,这一切全被苑家富听了个清楚,他门没出冷冷的说:“你甭忙,玉香不会拔天花,你叫队长给你别另派人。”苑家富最烦玉香和蛮牛在一块,他总觉得蛮牛存心不良,有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意思,蛮牛遇到这种情况,他怕误事,只好再去找队长。

    苑家富强制着玉香拿着锨和他一块儿去修地。玉香很不情愿的跟在后面,一到地里就被队长拦住了。“苑家富同志,这生产队谁是领导?”“当然是你队长啦,咋?”“你还知道我是生产队的领导!我看你是队里的领导,不然你咋指挥我哩!”“不不不,情况是这样”“什么这样那样,你弄这事不是一回两回了,你把我这个队长当啥哩!你说啥就啥?哼!有再一再二,没再三再四,你总不能把队长的面子一伙都承包了么,给别人也留点儿,行不行!你先歇着吧,爱干啥干啥去,队里的活不用你做。”苑家富红着脸勉强蹴在地边吸着旱烟。队长补充道:“要做你做,到晚上我看谁敢给你记工?”玉香懒洋洋地拉着锨回去了,她并不是生队长的气,她暗自高兴,觉得队长做的对,对她爹这号人就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讲面子,让他伤伤自尊他也就知道什么是服从领导了。

    其他社员干着活儿,又说又笑,没人理他苑家富,由于他的绝对自私和执傲,原本他的群众威信就不好,再加上他的封建小气,使得村里的老少都见不得他,这会儿他自觉无趣,独自一个人干开了。他想,只要我把活做下,我还不信你敢不给我记工分,他很自信他一个人用头挖了再用锨,忙的连吸烟的功夫都没了。

    玉香估计事到晚上就能见分晓,所以她并没有急,而是回到家换了件衣裳赶集去了。

    晚上苑家富和往常一样自己去记工分。别人都记完走了,还是不给他记,他问队长,队长冷冷的说:“你自己一记就对了,你又不是不识字,因为你的活儿是你自己派的工,与我有啥关系?”说罢队长扬长而去。苑家富还想和队长解释什么,可队长已经走了,他无奈的站在屋子里。许久会计说道:“这事是你不对,人家队长派的活你不让娃去做,那还能行!你一天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哩,你不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还能行,你这明明是犯了无政府主义么,你赶快去找队长认错去,不然,你永远都做不上活。这次队长真的生气了,你想想,簸箕塬百十号劳动力都像你这样难领导,行吗?把你一次一次原谅了,后边的怎么办?队长怎么当?你说……”。

    苑家富出了会计的门,那条不喜欢他的老黄狗一直把他送出去,才哼哼着卧回了原处。苑家富知道老黄不下口,所以不慌不忙焉不邋遢地出了院门,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一脸的臊兴久久不能散去。

    玉香心里再也高兴不过了,不知道为什么,从年始冬修水库以后,她总喜欢和蛮牛在一块做活儿,似有一日不见茶饭不香的感觉。尽管父亲极力反对她与蛮牛来往,可她总是那么地喜欢蛮牛,不知为什么。

    玉香离老远就看见制种田地边核桃树下坐着一个小伙子,眉清秀目,上着红背心,下穿劳动布裤子,脚上穿一双深口解放鞋,手里摆弄着一个喇叭筒,地上还放一个。

    玉香急急忙忙走到跟前蹲下身子问道:“这是啥东西?”“这是咱们的劳动工具,叫采授两用器,是咱自制的。”玉香刚想转过身坐下来歇一会儿,发现树下有几把玉米天花。“蛮牛哥,你看谁把玉米的天花拔了!”“是我拔的,咱们上午授粉,下午拔天花。”“那……”“你看,这制种田里的玉米你瞅,这四行和那两行显然不一样,是不是?”“就是不一样,这两行的瘦,个儿小,天花还没出来,这四行的个儿高,长的胖,开始出天花了,有的樱子也出来了。”“对,这玉米一个杆上原本有男女两性,也就是说一株玉米本身就是两口子,无花就是男的,住在上铺,樱子就是女的,住在下铺,你干知道一个血缘系统的通婚者,后世人不精灵,体质不好,傻子哑巴多么,这玉米和人是一个道理。现在我们拔掉这母本的天花,这四行的就不存在男性了,那么她就是百分之百的女性,叫母本。”“哈哈哈!”玉香听着蛮牛的讲解,觉的酸溜溜的,忍不住笑了出来,蛮牛一本正经地说:“你别笑,我没有和你开玩笑。这光有女的没男的日子没法儿过,将来都是光杆杆,玉米没有颗粒,要结颗粒,还得有男的,那么就用这两行瘦小的做父本,这样交配将来就产量高,因为它杂交优势高。”“那这父本的天花还没出来,母本的樱子吐的长长的、红的、白的、黄的。”“这个就和大姑娘招了个小女婿差不多,媳妇十八九岁成熟啦,小伙才八九岁没成熟。玉米叫雄花不遇期。本来父本发育慢,按要求要早播七天,可咱二队长怕麻烦,说地不规则,怕到时候父本出不来,又怕误了母本的播期,更怕种乱了行子,父母混杂,难以定苗,所以就这样一次播了。尽管在种的时候给父本浸了种子,出苗后又给它偏施化肥,可还是由于气候关系赶不上。我就担心这个,所以我就先在地那头角种了一片父本,以防万一雄花不遇期,见樱早的就可以进行人工授粉。露水已经下去啦,走,咱们开始干。”玉香听的入迷,心想这家伙还没看出,还有这么多的中学课本以外的知识,因而继续追问道:“蛮牛哥,露水不下去咋啦?”“花粉本身命短,一见露水就死的更快。”“呦,这学问还不少呀,可我什么都不懂。”“干着就知道了,不难。”玉香恨爹,自己没上高中,咳!要是和蛮牛一样上完初中上高中,那肯定……她不敢再往下想了,现在只觉得矮人半截,有点儿配不上人家的感觉。

    她爹五个姑娘,还算对她格外开恩,上到初中毕业,其他四个,只是在扫盲的大扫帚底下留过几回,斗大的一字识不下二升,什么写信看小说一点门都没有。姐姐们都羡慕她会写信,看报纸、看小说。她当初在学校是同年级的尖子,不知为什么,她初中刚上完,爹立茬不让她念了。为此她哭了几天不吃饭,顶什么用,爹的话就是圣旨,谁敢违抗!她把自己念过的书,还有哥哥念过不用的书她都保存起来,一有空就拿出来看,时不时的还向哥哥们请教课本的知识,弟弟非常羡慕她的作文,常常请教她,有一次弟弟的作文得了奖,弟弟一高兴,把爹给的生活费省下来给她买了一件时髦的运动上衣,全家人都非常高兴,说弟弟会体贴人,是个有心人。有时候她还向公社广播站投稿子什么的,虽然文化程度低可在公社还小有名气。

    这天吃过中午饭,玉香从他妈包袱里找了两块蓝布头,往手绢里一包拿到地里来了。她从河边收回了已经晒干的劳动布裤子,开始一针一线地补了起来。

    “叫秋燕你望世上看,哪家的女子不嫁男……”蛮牛手里拿着一本《梁秋燕》正津津有味的哼唱着。

    “蛮牛哥,你娘俩儿的日子过的太细发了,去年还分了那些钱哩,这大热天穿着劳动布裤子,双面卡几衫子,连一件时髦的衣裳也舍不得穿。”“好妹子哩,我给你都没法说,我妈穿的比我还厚,补丁摞补丁,一个衫子足有六斤重,她说‘娃呀,不是妈舍不得给你穿,你年龄也大啦,懂事啦,眼下早该订个媳妇啦,你爹去世早,家里没人劳动,你就委屈着点儿,咱家攒多攒少都是你的。’不提媳妇还罢,提起媳妇我还当真愁哩。”“愁啥哩,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应该的么。”“不是这个意思,对啦,比如说你哥的婚事,当初不知为什么,人都知道苗家沟有个苗春霞,人样长的漂亮,心灵手巧,针线茶饭样样都出众,可是那苗老三的钯钯重,礼大水深,谁也张啰不起,方圆多少小伙子眼巴巴的白瞅着。有一次在街里看戏,我和黑牛还专门挤到跟前看了一回,我装着没看见有意踩了一下她的脚尖,她看了一下我,挪了挪脚,我一连说了两个对不起,人家一句都没吭。我只好又挤向一边。以后你爹就很顺利地给你二哥订下了这门亲事,村里的小伙子谁不眼红。”“可现在,懒的出奇,今天的尿盆放到明天晚上,直到盛不下为止。一些人怀疑可能是人家想过小家日子,劝我爹分家。去年分了家,我看还不是老样子,淘淘气气的,一走就是几十天,现在竟然离婚了。”“那一次和我在前河锄地,她说她和同村的一个小伙子都谈成了,她爹不让跟,硬逼着她和你哥结了婚,那小伙一直都在等着人家哩。咳,咱这事硬碰不算啥,你爹的脾气不太好,弄不好就身败名裂,你四姐不是例子!不行……!”“我四姐个性太强,一时想不开就……可她以死对抗,并没有屈服于封建传统。说到底小伙子你还是没胆,想吃羊肉害怕膻气……”“这又不是偷人,我有胆能咋?我总不能……”“想吃酸枣就别怕刺儿扎。我要不是抗争些去年都让我爹卖啦,还能到现在,为这事不知和我爹叨叨多少回了,我爹不让我和你一块儿做活,啥意思,我想你知道……”说句实在话,蛮牛早就看上玉香了,他深知苑家富难缠,只是不敢轻易进攻而已。

    六月二十晚饭后,玉香把为蛮牛做好的凡里丁裤子与去年腊月做的鞋垫子用纱巾一包给蛮牛送去了。

    玉香老远从窗外面就看见蛮牛伏在他那张古旧的八仙桌上写着什么,他妈拔了拔灯花说:“你再别给人家娃打注意,娃是好娃,可你家富叔那人不行。钯钯重,老其不算太老,比我还封建,他家的事你不是不知道,再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担当不起。算了吧,咱还是本本分分从外村娶上一个,花几个钱稳当。”“妈,你……”“不行,好娃哩,风要是吹到你家富叔的耳朵里那可就不得了啦!”

    玉香在窗外听了一会儿,便把门轻烃一推走了进去。“大妈忙着哩。”“不忙,不忙,你坐,牛儿呀,去给玉香倒点水来,说起还在一个村里,人家娃乖的永不窜门子。”玉香拦住蛮牛说:“不用倒,都是一个村人还客气啥哩。给,这是给你做的裤子,做的不好。”蛮牛刚伸过手还没接过去,玉香她爹就气呼呼地带着一股风闯了进来,差点儿把灯煽灭,他进门不问三长两短,一把夺过玉香和蛮牛手里的裤子一下扔到蛮牛的炕里头说道:“你前几年没给我女子衣服,我女子也没光着尻子,黄鼠狼给鸡拜年哩——没安好心!”他把手里的桃木条子一扬对着玉香吼道:“你给我朝回走!再到这儿来我把你那腿给你打不坏了着!”“他家富叔,你有啥事慢慢说,别生气……”“生气,你没在村里听干子,这个簸箕塬谁不知道蛮牛和玉香在村里谈恋爱哩,你那老脸掂下给娃问不下媳妇了不会别另打主意,忙啦!还咋呀!从猴手里抢的吃烧饼呀!没相!把你那撮毛挽起!”玉香知道在这儿不但说不下个明白,反而弄的这娘儿俩不得安宁,她只好赶快走。玉香出门就听见蛮牛妈说:“家富,厉害的剩上些,有理到工作组那儿去告!”蛮牛也气火了,他接上说:“你最好到联合国去告!告中国共产党搞自由恋爱哩,影响了你的封建家规。”“你再说!看我不敢打你驴日的!”多亏邻家过来吧苑家富推了出去,他骂骂咧咧地走了。

    苑家富太贼了点儿,玉香辫子一甩刚要出大门时被从厕所出来的爹就看见了,他想,玉香一定是到蛮牛家去了,所以他不慌不忙关了鸡笼,一边点着烟,照直向蛮牛家踏去,逮了个正着。

    苑家富进了门正准备发火,发现当支书的老姐夫来了,他强压心头火,坐了下来。“可咋哩,看把你气的。”“这都是先人亏了人啦,给你都没法说,反啦,反啦!那怕一辈子不挣工分哩,明再不准你和蛮牛去制种。”“你可又和娃闹哩,你冷静点儿,你队里是给全公社制种哩,也不是你队上的事,出了事连队长都担不起,何况你一个社员,知点儿趣吧,是生产队长领导你,而不是你领导生产队长,那二十多亩种是明年春上全公社的种子,要是有个一差二错,你先卷上铺盖往公社走,你那点本事就是在家里吼还行,可是在众人面前,在大摊子上,你不但没理,而且够上犯法了,如果有人告,你就等着卷铺盖卷儿吧。给,这是薛主任给你的信,叫你明天一定要到公社去一趟。”

    夜深了,老姐夫翻过来一觉翻过去一觉,睡的非常香;可苑家富自己一夜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想着薛主任为什么要叫他?莫非是谁把他告了?逼死女子的事难道薛主任知道了?他想到去马栏,当年月义就在马栏,那是花案,听说生活还不错,苦也不重。他又想到牛马山的王八,那是抢劫,是在崔家沟,在井下挖煤,一月放风一次,非常苦,不但不够吃还常常挨打,听有人说王八死在井下了。他不敢往下想了,可越是不敢想越是往哪儿想,整整一夜没有睡觉。

    第二天早上,他不敢怠慢,吃过早饭就往公社赶。见到薛主任,他的心理非常不安,薛主任让他坐下,给他泡了一杯浓茶,茶叶看来不一般,一个个都在茶杯里立着,他喝了大半辈子好茶叶——玉兰花茶,还没见过这种茶叶。叫不上名字,也不敢问。

    “你队上这几天都做啥活哩!咱公社的种子长的还不错,那个蛮牛娃表现不错,任劳任怨,非常细心,认真,听队长的汇报你对咱制种还有些意见,不同意让娃去,有这回事?是不是老毛病又犯啦?你三女子,四女子的死因虽属自杀,可责任全在你身上,这一点你很清楚。在这个问题上,你大儿子可是有看法的,你可要当心,如果你再次把老大弄火,你有可能坐牢,都抱上孙子的人啦,你让儿子媳妇怎么看你!怎么敬你!歪好人家还是共产党的干部。现在都快到八十年代啦,你吃亏不伤,难道你连五女子都不想要了?醒醒吧,再不醒就要吃亏哩。另外,簸箕塬谁不知道你是踅木头,看不惯你的人多,不光是村干部,上次开党员会说村盖子时就谈到你,你也给在外面工作的哥们弟兄争点儿气吧。为啥看不起人家蛮牛!那号有出息的娃你打上灯笼都难寻哩,还不让你女子和人家一起做活,你也太封建啦吧。我现在问你,你队长对你好不好?”“不好!他光整我。”“整你,整你让玉香去制种!干技术活儿?这一次公社向你队上要一名民办教师,队长硬推荐了玉香也是整你?那是和你老大关系好,也喜欢玉香娃,当是看你面子哩?你别把溜尻子当咬毬,老和人家过不去。据我掌握你队上初中高中好几个哩,论程度那个都在玉香之上,你考虑。万一你有意见那就算了,让队长另外推荐一名,你看咋个相?”苑家富愣神了,他心想这当民办教师当然好啦,不下苦,又是常年工分,公社还有补贴,他疑虑重重,这么好的事能轮到咱?这队长到底啥心肠!不管怎么样,有这个机会就让娃干,省的老一天和蛮牛钻在玉米地里,不知一天都弄啥哩。他的脑子转了半天才回过神,急忙说:“咳,队长推荐啦,是好心,情我领啦,连同你薛主任一直对我好,你那个时候在村里插队我没少沾你的光”。“那都没啥,只要今后再不要和人家队长唱对台戏,再甭在村里出洋相,别给我添乱就行啦!人都知道你和我关系不错,你一天净弄些摆不到桌面上的事,以后注意点,坏毛病也改一改,社会都发展到啊一步啦,你还老停留在封建社会。”“听你的,听你的,我改,我改!”“不说啦,估计制种大劲过后就该办教师学习班了,回去先不要吭气,到时接到通知让娃参加学习班就是了。”

    苑家富一出公社大院,一颗提着的心不但放在了肚里,而且喜上眉梢,满腔的激动与内心的喜欢,他忽而觉得队长是面子上和他过不去,可实际处处都在向着他,可他原先咋就没感觉哩!能推荐玉香当民办,真是他想都没敢想的事,咳,都怪自己看不起女子,让娃念的书太少。

    这几天,玉香感到纳闷,怪了,爹去了一趟公社回来像换了个人似的,突然和队长好了起来,那天吃晚饭还竟然把队长请了来,几个碟子一摆,又是吃肉又是喝酒的,他想大概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她从心底里感激薛主任,人家文化高,看问题解决问题就是不一样。

    天花终于拔完了,核桃已经能吃了。出了地玉香准备回家,被蛮牛叫住了。“别走,饭咱已经做好啦,咱今儿来个新花样——野炊。”玉香环视了一下周围什么关于饭的迹象都没有。蛮牛不慌不忙上了核桃树,给地上摇了一层,下了树对玉香说:“妹子,咱今个上午吃的是洋芋就核桃。”说着他从地楞下刨出一窝洋芋,顿时一股烧洋芋的香味儿钻进了玉香的鼻子。“你这家伙真能成,没见你烧么,这咋就熟了!”“你还没来哩,我就烧上啦。这一季子你没少下苦而且受了不少气,这与我有相当大的关系,我看家富叔好像和以前也不一样啦,那天担水碰到人家老儿,还是人家先和我说的话,当时还把我弄的不好意思。”“你总不能老眼光看人吧,社会在变,人也在不断进步。”蛮牛边吃核桃边滔滔不绝。“今个给你妹子说心里话,公社推荐我上大学啦,是‘武功农学院’社来社去两年。你放心,我上了大学绝不会甩你,咱俩是咋样到今天的,你知道,我知道,没少受气,你也没少流泪,你可别胡思乱想,耐心等上二年,我一毕业咱就结婚。”“这事我咋都不知道哩?社员会上队长都没说过。”“社员会上就不用说,公社的三干会上推荐的,时间紧来不及开社员会,再说啦,村里初中高中好几个,全公社只有四个名额,你说该给谁?这也多亏人家薛主任,在咱簸箕塬插了一回队没忘咱这儿人。另外我是咱们村的农技员,专业对口。还有学校的李英老师,人家占的是她大队的名额,她上的是师范大学,三年。

    一石激起千层浪,玉香已经听不到蛮牛说什么话了,她心事重重,捥核桃的手也停了,吃核桃的嘴也停了,陷入沉思。她想,现在都觉得矮人半截,如今人家一上大学那不就更矮了,咱这一朵不起眼的苜蓿花儿咋能和人家大学生相配?《良家妇女》里的那个小女婿一上大学不照样把杏仙给甩了?这一下可完了,她的手脚此时都凉了,感到树下的阴凉太重,冷的有些想打喷嚏,她向花荫处挪了挪,太阳透过叶片的空隙照在了她的身上,像给她换了身新衣裳似的,各种图案斑斑点点,她这才有一点暖哄哄的感觉,她慢慢回过神来,觉得自己有点失态,于是她又继续捥起核桃来,吃着都没有开始那么香了。

    晚上,玉香胡乱吃了点饭,准备去睡,被爹叫住了。“玉香,给,这是你的通知。”玉香疑虑地接过在灯下一看,竟是公社来的通知,让她八月十号准时到公社报道,参加教师学习班。爹给她说明了前后过程,她真不敢相信这是真事,村里高中生怎么就轮不上,就偏偏看上他这个初中生?说也怪,这簸箕塬上低文凭弄大事的不止一个,王发生初中毕业生,现在是向阳中学的校长;孙友杰小学五年级毕业,连毕业证都没有,眼下是公社文教专干,还有五十年代的李忠诚更是让人惊叹,小学四年级还没有毕业就在本校当了教师。那是一九五六年秋,县上一行人来学校查学听课,一节课李忠诚给杨德才改正了两个错别字,杨德才恼羞成怒,一气之下甩课本不干了,村长拉都拉不住,县上的督学说:“别拉,这有人听课都是这样,可想平时的教学了,误人子弟如杀人父兄,让去。”他问李忠诚:“这位同学,你把老师气走了你能教吗?”“能!”李忠诚很干脆地答道。“那你给咱接着把这节课上下来咋相!”“行。”说罢李忠诚立马走上讲台,开始了他的教书生涯。玉香看着手里的通知,这是事实,她立马想去告诉蛮牛,一脚刚出门又退了回来。她想,咱当个民办老师咋能和人家上大学相比,算了算了,也许在人家眼里算不得什么,所以她改了主意。回到自己的房子坐在椅子上想,中午他想到李英也要上大学,有可能自己是接替李英,李英虽然是民办她是教导主任,可是教的五年级,贾校长多病,一直不离药罐子,学校的工作主要还是靠李英支撑哩,这李英一走……。

    “玉香——玉香!”是当支书的大姑夫在叫她。“哎——!”“到你妈这里来。”“来啦。”玉香应了一声回到屋里急忙就给姑夫泡茶,取烟。“玉香,明个中午到大队开党员会,宣誓。这一次你簸箕塬一个是蛮牛,一个是你,我刚从公社回来,顺路先给你说一声,就再不用下通知了。”说罢姑夫到党小组长家去了。

    这一夜,玉香怎么也睡不着,一会儿想的是入党,一会儿想的是当民办教师,一会儿又是蛮牛上大学,这三条喜讯组成一股强大的洪流,冲击的她头脑不得歇息,哪儿能睡的安宁。她想蛮牛上了大学好,首先爹不会低眼下看了,即就是爹不让跟,蛮牛凭着大学生牌子保证也能找个差不多的,但愿蛮牛在学校谈上一个,省的再和爹淘气。她告诫自己,当月亮在失去了朦胧的色彩时,也获得了更皎洁的光芒,不要为失去的而啜泣,要知道失去的同时也会有所获得。她虽然这么想,可依旧摆脱不了对蛮牛的眷恋,因此一种失落感情不自禁的袭上心头,她抱怨爹封建,不讲理,害了姐姐们又害自己,她悄悄地哭了。

    苑家富知道了蛮牛拿到了上大学的通知书,他心里简直不是个味儿,心里骂道:日他妈,这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簸箕塬上的太阳咋就晒到人家门上去了?继而他又埋怨老姐夫不够人,为啥不推荐他儿子上大学,为什么蛮牛行,他儿子就不行,他狠狠吸了两口旱烟,烟锅的红火把墙照的红红的,然后又狠狠地在炕沿上磕了两下,烟锅里发出吱吱吱的响声,磕掉的旱烟并未燃尽,象一个火球在地上仍然燃烧着。他翻了个身,平躺在炕上,就是睡不着。他那里知道蛮牛上大学是公社直接点名的,人家是农业技术员、专业对口。

    消息真快,村里的娃娃们都知道玉香要当老师了,玉香还没收拾停当,门口里就来了一堆娃,高兴地要帮老师拿东西。

    玉香人本身就水灵,今天他刻意把自己收拾了一番,布鞋换成白网鞋,平时那件桃红色半截袖换成了白的良半截袖,下着黑色凡里丁裤子,立圪茬变了个人,被一群孩子簇拥着到学校去了。

    学校里早些年她上二年级时栽的那一圈大叶杨,个个都有碗口粗,足有三四丈多高,校门口的两棵法桐像两把伞撑在左右两边,树下有不少孩子在玩。玉香到校一看,里外连厕所周围的杂草都锄光了,院子扫的干干净净。贾校长五十多岁,中年丧妻,由于子女稍多,也未曾续贤,头发胡须全白了,特点是胆小殷勤,心肠好。她接过玉香手里的东西,把玉香领进李英住过的房子,显然门窗桌椅是刚刚擦洗过的。玉香问:“这学生还没到齐哩卫生就打扫过了?”“卫生是咱老师们昨天下午打扫的,每次开学我从来不让学生打扫,娃些个穿的新新的,一打扫个个就成了小土人,好好的一个花朵朵,一会会就成了土疙瘩。”“那我迟到了叫我干什么?”玉香问道。“再不干啥,在农业社把你一天干的累的,你先歇一歇。炊事员刚到,一会儿水就烧开了,歇一歇喝些水,熟悉熟悉环境不急。”说罢校长走了。玉香在学校转了一圈,发现后院有一片树林,牌牌上写着“少年林”三字,树象去年才栽的,林荫小,齐膝深的草都开花了。“玉香,你看啥哩?”“三嫂子,我看这小树林里么,草把这都和了,把你的锄先借给用一下,省的你往回掂,下午我让学生给你捎回去。”说着她动手干了起来,三嫂子回村去了。

    学校铃声响了,校长召集同志们开会,可怎么也找不着玉香,校长以为她把什么东西忘到家了,又回去了,所以也没有找,把其他五名教师招呼到他的房子,开始安排开学工作。“咱喝着说着,明个早上正式上课,这安排课的事,原本是李英的事,李英走啦,玉香才来,还摸不着相,我就先代劳了。是这,低段最重要依我看咱就不变啦,你三个有意见没有?”专教低段的这三个人,大民办刘香四十出头,资格老,代低段是公社的一流教师,今年前半年才转正;专教二年级的是二民办王爱三十出头,丧偶有一女儿,特点是人瘦,说的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三年级,常芳,师范生,未婚,有画画爱好,三人齐声“没意见”。“这样好,熟路”。大民办刘香补充道。然后校长说:“玉香还回去啦,金香是全校的音乐、体育、美术兼学校会计;杜灿老师是还继续代四年级呀还是跟班上呀!”“我还代四年级,五年级让玉香代,人家接李英的手就让人家代。”“那好,你仍然是四年级的包班和出纳,玉香代五年级,管教学是不是不熟?看是不是从咱在坐的人里面产生一个?”“年轻人,几天就会啦,那有个啥么,叫干去,咱学校唯一的一个党员,不重用有点那个。”“党员!”杜灿伸长了舌头。“党代表,是个女的,不简单,不简单。”几个人同时为之惊讶。“我咋都不知道。”校长说道“不知道是官僚,就按刘老师说的办,我仍然是全校的思品和自然,再加内勤外勤。”工就这样分定了,几个人还挺和谐的。杜灿刚要走,“先甭急离吃饭还有些时间,咱几个把少年林的草拔一下。”几个人说说笑笑转到后院一看,玉香满头大汗,拉着锄,刚从少年林出来。“开会寻你哩没见人,我还以为你回去啦,弄来弄去你还跑到我们头里去啦,这好娃走到哪里都是好娃,实在是。”“甭急”,杜灿把玉香细打量一番然后说道:“

    少年林中一婵娟,

    尘染娥眉汗湿衫;

    新官上任三把火,

    教书不忘镢头锨。”

    常芳笑着说:“玉香,没看咋个相,咱这杜诗还可以吧,不愧是杜门后代。”“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嘛,以后还要好好请教这位大诗人哩。”玉香开玩笑地说道。对于杜灿,玉香已经认识,杜灿确有些才华,是陕西师大汉中分校毕业的,虽然是学文的,但小学数学。语文无一不精,好作诗且能触景生情,出口成章。唯生活小节不好,别看他整天都在刷牙,牙刷不知在嘴里刷的什么,那牙黄的跟搅团锅底差不多,牙缝是黑的,常常是胡子拉茬的,很少见穿袜子,戴帽子,大冬天光脚片穿棉鞋是常事。最让人看不惯的是喝酒,喝一次醉一回,回回如此。有一次给新丈人去拜年,喝醉了酒,拉住丈母娘不松手,让两个小妻弟狠狠地打了一顿,酒醉酒醒全然不知,只觉全身疼痛。这订婚还不到一年人家就退亲了。你说这酒害人不害人,人家退婚后他外甥打灯笼——照舅(旧),依然是常喝常醉。此后曾追过常芳,可常芳不热,所以至今三十有三,还不曾有得妻小。

    按照校长的意图,第二天玉香听了一天的课。听完课,晚上她对全校教师的讲课水平进行了排队,分为三个阶梯;第一流是大民办刘香和杜灿;第二流是王爱和贾校长;第三流是常芳,金香。于是她去请教大民办刘香:“刘老师,你看我这啥都不会么,”刘香直接说:“其实你没听过李英的课,人家是咱公社有名的高段教师,教案写的好,讲的好,一口流利的普通话,真个好!你房子右边那个柜子里有他的教案,你去翻出来好好看看,参考参考,不要怕,开始有点儿愁怅,几节课上过后就好了。”“我总是害怕上不好。”俩人说了会儿话,玉香从大民办的房子出来,又进了杜灿的房子。杜灿正在写教案,见玉香来了,忙让坐,并准备倒水,被玉香制止了。“不用倒,我是特来向你请教教案来啦,这明个这课咋上呀,我实在是有些害怕。”“不怕不怕,这几个人的课,你都听了,就人家刘老师的课讲的好,人家是公社有名的低段专家,其余的和我一样,都不咋地,大胆上,没事。”玉香与杜灿坐了一会儿,也回房子备课去了。回到房子她先找到了李英的教案。太好了,幸亏没拿走,真是天助我也!她高兴地自语道。她看着李英的教案,模仿着李英的教案,开始写教案了。说的轻松,做起来确实不容易。

    星期三晚自习蛮牛根据老师布置阅读资料去阅览室借阅,一进阅览室里面人已经坐满了,静悄悄的,那些人连头都不抬各人都在干各人的事,他发现最后有个位子,于是他便赶快走了过去。对面坐着个女生,也在翻阅资料。他一边看着书一边在上衣兜里摸出钢笔,谁知就只有笔帽,这才发现上衣兜底部有个洞,丢了。买又来不及,晚上到哪儿去买,他注视了对面的女生,见她正在阅读并未用笔,于是他大胆向那女生借笔。“哎,把你的笔能否借用一下?”那个女生这才抬头发现面前还坐个男生,她认真注视了一下惊讶地展开了笑容。“哎呀——,还是你!”蛮牛也惊奇的瞅着这女生。“咱们还是校友哩,我也是向阳中学毕业的叫田英,认识你是那次看球赛,想起没有?你把鞋踢扯啦……”她的一句话使蛮牛非常难为情。那次球赛同学们上场都有背心,短裤,运动鞋,唯独他啥也没有,上着母亲为他用尿素袋子缝制的汗衫,下着一条褪了色的兰卡叽裤子,下边的裤边都烂了,脚穿一双老布鞋,帮子早都烂了,谁知在球场上彻底穿帮了,那时他根本不认识这位女生。“用吧,用吧,我还有一支。”那女生说着把笔推到了他的面前,然后收拾东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阅览室。第二天下午吃过饭,蛮牛从宿舍出来思量着咋给人家还笔的事,他后悔没问人家住哪儿,是哪个系的。“去哪儿?”有人迎面问他,他抬头一看原来是昨晚那个女生,“哎呀我正愁着这笔没法儿还,正好遇见啦,给。”蛮牛掏出钢笔就还。“不急,咱到那边说会话。”“好再说也是乡党么。”俩人对面坐在石凳上田英重新把蛮牛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蛮牛的偏分头露出了一道白净的沟渠,嘴角里那个灸巴足有衬衣扣子那么大,两道直溜溜的浓眉下一对清澈透亮的目子正注视着田英,白衬衫的下部搡在裤腰内,衣袖挽着,下着一条显短的黑凡里丁裤子,脚上穿一双白网鞋,显得非常精神。田英心里喜道,这还差不多,像个大学生的样子。她问蛮牛:“哎,你屋几口人嘛,我至现在都不知道你叫个啥?”蛮牛看着田英那喜悦的神情说:“我叫蛮牛,我屋就我和我妈。”“感觉咋相?”田英又问。蛮牛说:“感觉还不错,真没想到还能进大学门,我都感觉像进了大观园一样。”田英说:“你总不能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吧!”两人都开心地笑了。最后田英说:“哎,咱俩星期日去西安咋相?车费只有六毛钱,走吧?”蛮牛看着田英急切的表情说:“行吧,我还没去过西安哩。”两人说了好一会,蛮牛感觉很不错,竟能遇上老校友,尽管先前不认识,但也非常亲切,实在是太好了。

    忙忙碌碌一天过去了,玉香下午回家吃了顿饭,给家里打了个招呼,又来到学校,计划好好看看书把课备一下,可是怎么也看不进去,不知不觉的想起了蛮牛。她想,这都一周了,信也该回来了,可怎么还没到,也许是太忙,没顾上写。咳,别想了,人家现在上了大学,咱一个民办老师,还是自量点,别在找痛苦受了,这后面自然是剃头担子——一头热,与其这样还不如自量点儿。正在胡思乱想时,校长在院子喊道:“苑老师,你的信。”她急忙出去,接过一看,是蛮牛的,她的心忽然一热。“贾老师先回我房子喝杯茶,”“行。”校长跟着她进了房子。她洗好杯子,揭开茶叶桶往桌上一放拿起电壶把开水倒进了茶叶桶。校长傻眼了。“这娃,你想啥哩?咋把水到茶叶桶了?”她这才反应过来,很不好意思。“对不起,我倒错了。”她赶快又把倒在茶叶桶里的水倒在杯子里。说:“那次我正在给我同学写信,我妈让我给我舅做荷包蛋,我一连把五个鸡蛋都打在了垃圾盆里,把鸡蛋皮放到了锅里,被我妈看见了,狠狠地骂了我一顿,把我赶出了灶房,把我怪咋啦,我都不敢看我舅”。贾校长非常善解人意“你刚才是太急,生活中这样的事是常有的,那一天,孙子要我给他擦屁股,那会儿我正在考虑咱学校的分工问题哩,结果揪了点纸给娃擦鼻子,孙子边打边说是屁股不是嘴,糊涂啦,老东西!我给人家说对不起都不行,非要打我的屁股。另外,你工作大胆的干,学校就是经费困难,其实这几个人还都不错。你有啥困难就给我说,咱共同商量,就这几个人,写教学计划的事,那柜子底下有历年的教务工作计划与学科教学计划,你翻出来参考着给咱写一下,一式三份,星期六到公社汇报开学情况就得交,这是开学最紧的一项工作,耽误不得。”

    校长走后,玉香眼看着那原本半筒筒茶叶咋一会儿就成了满满一筒筒。于是给自己也浓浓地泡了一杯,看起信来。

    亲爱的玉香你好:

    我想你也开学了,一定很忙吧?真没想到你我一同离开了庄稼地,我真高兴。学校非常大,很平,出了校门一马平川,看不见山,比咱那里眼宽。我漫步在林荫道上,心里非常舒坦,见那些高年级的学长们男男女女、三三俩俩或是并肩同步,或是相依花下,非常惬意。看到他们我又想起了咱们的制种蜜月,那多美,天天在一起,不知以后还有没有那个美好的日子,我真舍不得。哎,对了,这儿还有上川村的一个女生,名叫田英,学的是园艺专业,来之前是上川村的果树技术员。

                                                                         蛮牛

    玉香草草看完了信,她原本激动的心冷却了下来,她觉的蛮牛像个猎人,刚一进山就遇到猎物了。她的心理忐忑不安。他把信装回信封开始了她的工作。写完教案写计划,当他感觉到困的时候已经是五点钟了。忙忙碌碌时间过的真快,星期六放了学吃过饭,她进房子又拿起蛮牛的信重新细细阅读了一遍,开始写起回信来。

    蛮牛哥:

    来信已收阅,内情尽知,勿念。信中得知你遇见乡党,我很是欣慰,周末总算有人跟你说话了,甚幸。其实你还没走哩,失落感就悄悄地爬上了我的心头,我无可奈何地找活儿干,使自己尽量忙一些,一天忙到晚上十一、二点。依然是睡不着,眼睛干涩的有点儿发烧,天天都在等邮递员,等待你的来信,信终于收到了,我稍稍放心了一点。另外,不管咱俩的事以后如何,你必须努力学习,只有学到了真本事,将来无论到什么单位都会有用武之地的,我相信你。别忘了自己照顾好自己,衣服洗勤点,下次再见。

                                                                                  玉香

    蛮牛和田英从西安回来这天晚上咋也睡不着,情不自禁地老想田英,论长相,虽然比玉香更白一些,但也不是十分漂亮,也不丑,玉香的脸红红的,显得正统严肃,田英活泼大方开朗,在兴庆湖的小舟上田英说:“遗憾呀,遗憾这不是西湖,要是西湖就好了。”蛮牛说:“这虽然是西安,你可以把兴庆湖当作西湖嘛,你是不是想许仙了?”田英说:“目前我还没有许仙,我想等咱下一次来的时候,可能就有了。”蛮牛不大明白,继而严肃正统的玉香又浮现在了他的眼前,原本他拿到大学通知书,她就该来祝贺,她没来;他走时,原本她应该来送的,可她依然没来。其实这并不是忙不忙的事,咋感觉好像是有点儿那个,似乎咱上了大学人家不怎么高兴一样,究竟啥意思,他想不通。忽儿又是田英那开朗的笑容,田英在回来的路上曾对他说:“我的事我作主,我爹从来不过问,我妈也说女大不由娘,现在都兴自由恋爱哩,让人家自己谈去,谈下啥是啥。人家都想得开……”整整一夜蛮牛无法入睡。

    剩下两个周就要放寒假了,星期六晚田英对蛮牛说:“今黑在礼堂演《春苗》哩,你去不去?”蛮牛说:“我的论文还没完稿,我想赶一赶,争取下周三前交卷哩。”田英说:“那算了,就不看了,我找你是有个事哩,我姨给我介绍了个对象,在省卫校上学,要我明天去见面哩,咋办?你给我拿个主意,你说见就见,你说不见就不见。”蛮牛从田英的话里感觉到了什么,这立马又怎样答复?这也太快了吧?说实话,他对田英已经有了这个意思,没想到田英比他更性急,是的,这一学期几乎每个星期日两个人都泡在一起,自从和田英认识以后,他很少洗衣服,基本上让田英包了,他每顿都吃不饱,老是田英给他拨饭、拨菜,田英每周把宿舍女生剩的疙瘩馍,全都给他用网兜提过来,一学期的机动券全让他吃了。他静静思考了一会儿说:“我懂你的心思,如果你不嫌我家贫,你就不去了,其实我还真的看上你了。”田英说:“那我就给他个推辞话,等咱们放假回去立马把婚一定,到时我姨也没办法了。”

            考完期末试放走了学生,校园立刻静了下来,玉香领着同志们奋斗了一天,阅完了所有的卷子,几个人刚把分登记完,校长从公社回来了,他说:“咱顺便再开个短会,县上给公社分了一个县级先进个人名额,专干给咱啦,咱顺手选一下,因为材料要的紧,明下午就要报上去哩。”玉香看了看大家,都没人说话,她便提议“其实这不用为难大家,咱按成绩排,排到谁就是谁,教学质量是最硬的评选标准。”刘香说“那就是杜老师啦,人均双科平均为87.63;合格率为百分之百。”“就这么定啦,我觉得玉香说的对,教书育人没有好成绩,咋能是先进哩,凭什么!就这么定啦,散会。”校长说道。

            放寒假了,玉香领回了公社的补贴工资,心想给蛮牛买点什么,可又一想,还是给钱最好,让他自己买他最需要的东西。

            腊月二十三晚,二嫂对玉香说:“玉香呀!我昨天在村里碰见蛮牛了,还引了一个女的,那种种恐怕把良心坏了。”“没事,二嫂,那有可能是上川村的那女子,蛮牛在第一封信中就给我说了。”玉香平静地给二嫂说道:“这事咱又没订,况且爹又不愿意。”第二天,玉香去泉子上担水时不巧与蛮牛碰上了,还有那个女的。“你回来啦?”玉香问道。蛮牛停住脚步说:“才回来,说看你去呀,还没顾上哩,这位就是我信中给你说的那个乡党,是上川村的。”“不错,有个乡党互相照应着也是个伴,快回吧,冻的。”

        玉香把水担进灶房,回到自己的房子闭上门坐在炉子边的椅子上双手抱着头情绪显得非常低落,凭她的知觉,再看蛮牛的表情,八成是这狗东西把心变了。这也不是说世上就没男人了,令人生气的是咱追了人家一阵子,还给叫人家把咱甩了,丢人哪!原本爹就不愿意,现在倒好,人家不干了,真是羞人。都怪爹,要不是爹的百般阻挠的话,可能早都订亲了。算了,都怪咱命不好,谁让咱摊上这么个爹呢!她觉得炉子咋不暖和哩,揭开炉盖一看,火早都着灭了,连个红火星都没有,能不冷吗。

            末了蛮牛至走也没来看玉香,玉香也没再去找蛮牛。

            寒假学习班在公社办了一周,紧张极了,学了不少文件,也学了几篇毛泽东著作,对就上川的田老师与下川的李老师的批判帮助会就占去了三天,每个人都得写批判稿发言,而且办了专栏,看领导的意图想把他二人赶出教师队伍。临结束的那天早上领导开了个走过程会,意思是征求同志们的意见,看给什么处分最恰当。没一个人敢说话,尽管书记再三启发,仍然是启而不发,场面冷极了。玉香瞅了瞅薛主任,最后把目光落在罗书记脸上。罗书记立马说:“我看这位老师想说,说嘛,言者无罪。”玉香从座位上站起来道:“我叫苑玉香是簸箕塬小学的一位民办,也是一名中共党员,仅仅说说我自己对此事的粗浅认识,说的有不对之处还望领导和同志们批评教育,我虚心接受。”薛主任说:“你直接说看法,畅所欲言。”玉香接着说:“咱们也曾认真学习了毛主席有关治病救人的光辉论断,当然各位领导也是这么说的,我想会议的主导思想和毛主席的光辉思想是一致的。对于下川的李老师我不了解,没有调查我就无发言权。”李世功不由的抬头瞅了一眼玉香,这娃说话有条有理,看是一朵花,但眉宇之间透着一股不可侵犯的浩然正气,他没好意思多看,立马又低下头听着。“上川的田老师的情况我知道一点,也不一定全对。上川生产队47户人,唯正付队长、会计、保管、出纳家不缺粮,但不缺粮不等于没偷。其余42户人全是断粮户,没有人见正付队长偷,但正付队长家的猪食槽子老是空的,猪却很肥,为什么?因为那猪白天在圏里,晚上去玉米地进餐,那队长也是党员,我感到真丢人。当然,田老师作为教师,为人师表,太不该了,即就是饿死在讲台上,也不能偷呀。那生产队干部做的不对,可咱是教师呀,因而不能说你没错,会议帮助你是大家关心你,爱护你,你应该感谢领导与同志们。再者,此事也惊动了县委,就在年那边,上川村生产队大换血,生产队正付队长、会计、出纳、保管全换免,一村42户群众没粮吃,那个干部问过?谁关心过他们?当干部的不关心群众生活,还是人民的公仆吗!再说田老师,老母八十岁,已丧失劳动力,妻子肺气肿下不了地,生产队干部会不知道吗,就这样生产队把粮宁愿让猪吃,都不借给他,我想这也是有问题的。因而根据咱会议治病救人的宗旨,建议对田老师留用察看以观后效,我的话说完啦。”

    全场人听得那认真劲远比书记作报告安静得多,罗书记重新打量了一番玉香,心的话,这娃太厉害了,连我都捎的批上了,罢!罢!罢!只怪咱对这件事还是不够慎重,估计的不足,因而说道:“没想到在我们民办队伍中有这样觉悟高的同志,这与平时注重对毛泽东思想的学习是分不开的,看问题透彻、有力、有理。”罗书记首先肯定了玉香的发言“是啊,对于田老师能出现这样的痛心事与我们做领导的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田老师忙学校的工作哩,谁问过他家里的情况!包括我在内没有,我们做领导的官僚作风应该向群众检讨。田老师,对不起,这事虽然你有错,但我们做领导的也有失察之过,让你受委屈了,你的态度很好,我喜欢。”苑玉香带头鼓起掌来,掌声雷动,久久不息,把人们一周的政治学习造成的压抑一下释放了出来,这会儿是最激动的一刻。掌声刚落,李世功站起身说:“罗书记,我想表个态,话不多行不行。”薛主任忙说:“说吧,都是人民内部矛盾,知无不言嘛!”李世功说道:“我首先感谢领导和同志们对我伸出了友谊的双手,无私的帮了我这几天,的确是我的不对,无组织无纪律,正如我们校长说的那样,如果在战场上不知枪毙了几回了。来来回回连自习、课外活动在内一共耽搁了八十三节,数字惊人,纯语数课就二十八节,是有误人子弟之嫌,但我把误的主课全都补过了,我的期末统考成绩在全公社同年级排名第二,合格率百分之百,我要说明的是我的老婆子不争气,住了四十天院,害的我来回跑,一误车必然误课,实在是无奈,请假一半天还好说,时间长了,校长自然就为难了。”罗书记插问“那现在出院了么?”李世功继续说“是乳腺癌晚期,年前已经入土了,家里一摊子,我怎么还能安心教书,其实不用开除我都无法再教了。”一会场的人都低下了头,不知情的人太多了,有些女同志竟流泪了。罗书记说:“那批判了几天你咋不说哩?”李世功说:“这几天批的是无组织无政府主义没有错,但领导没让我讲原因,所以我也不好意思为自己的无组织无政府主义辩解。罗书记扫视了一眼专干和校长,脸色铁青道:“对啦!你这事先执行会议处分决定,开学后我会查这事的,大家散会休息半个小时,不要远离,听哨音再开最后一次会。”休息时多少惊叹的目光注视着玉香。不一会儿一声哨响大家都进了会议室,这次的调令是薛主任亲自宣布。他说:“原则上本期人士不动,只是个别调整,咱原专干由于工作需要回局报到,专干一职由中心校长董新仓同志代理;另外免去上川小学田文涛校长之职;免去贾仓健簸箕塬校长之职;任命贾苍健同志为上川小学校长;任命杜灿为簸箕塬小学校长;上川小学的催爱菊调入簸箕塬小学任教;另外免去李世功民办教师之职,回乡务农;上川小学的缺员由大队与学校商量聘用,负担全属大队,其他不变,有些同志家里有困难,但这一学期不是大调动的时候,还望体谅。罗书记,还有啥么?”罗书记摇了摇手示意没有。“没啥散会”。

    李世功出了会场并没有垂头丧气,似乎有点说不上来的那种精神感觉,他从罗书记的话里感到有一种阴转晴的感觉,话说回来,民办老师与社员区别不大,只不过一个是脑力劳动,一个是体力劳动,从他的精神上看好像有一种解脱感。李世功从心里非常敬佩玉香,年纪不大,一身正气,只怪娃不认识咱。

    杜灿他们一行几个人一同出了公社大院。杜灿说道:“苑老师,你今天可是平地一声雷,把罗书记惊醒了,不然罗书记也被专干弄到糜子地里去了。”“错!”王爱打断杜灿的话“这正是罗书记的过人之处。你想,上川队摊上那么大的事罗书记能不知道?那上川的大换血又是谁干的?专干一贯一意孤行,其实罗书记早都对专干有看法,想弄掉他,只是证据不足,这下好了,下台是自找的。”杜灿叫道:“哎呀,这公社大院的事你啥都知道,不简单!”

    吃过晚饭苑玉香靠在被子上又想起了李世功,眼看着那么一个优秀教师因为丧偶不能教书了,实在可惜。

    “苑老师,你的信。”杜灿喊道。玉香迎出来接过一看,是蛮牛的。杜灿回房子去了,玉香进办公室拆信读了起来。

    玉香妹:

    首先要说的是,对不起。寒假回去思量了再思量没有去看你,没有去看你并不等于我不想你。首先,我又怕惹家富叔生气,大过年的,弄的人心情都不好,第二,我背着你,在正月初四和田英订婚了。我是这样想的,既然家富叔执意不同意咱俩的事,我想再闹下去也没个啥意思,所以也没与你商量就与田英定了,是的,有点突然,也有点伤情,快刀斩乱麻,长痛不如短痛,我想订了,再也不用想你了,你也不用再想我了,咱们在痛苦中寻幸福,也太辛苦,寻到最后也没个结果。对不起,没有与你商量,还望你体谅原谅。不要抱怨家富叔的封建传统,也不要埋怨我的无能,也无须怨天怨地,咱把这一段初爱当做美好的回忆吧。玉香呀,有些事说说容易,做起来非常难,我说不再想你,可和她在一块儿聊天时总忍不住提起你,一提起你我就有一股幸福的暖流直涌心头,而醋意的她,偏偏就是见不得我说你,只要在她面前一说到你,她那半瓶子醋犹如夏天被摇晃过的啤酒,一股脑儿直往外溢,没办法,忍不住,总想说,回回到最后都不愉快。就写到这儿,我该上课了。

                                                                 蛮牛

            蛮牛的来信证实了田老师的话是真的,对于蛮牛偷偷与田英订婚的事,玉香伤心透了,她恨蛮牛,几年的相爱就这样结束了,而且是没商量的结束。继而玉香又返回来想,强扭的瓜不甜,也罢,既然人家另有人了,迟不如早,早不如了。于是她把对蛮牛的恨放到一边提笔写起回信来。

    蛮牛哥:

    来信收阅,内情尽知,勿念。这事不是你的错,也无须对不起,事已至此,你定了也好,你上大学了,我还是个农民,情况也不对等了。咱都断了念想,我听天由命吧,你说把它当做过眼烟云,那就让她随风飘走吧,既然和人家订了,就把妹子彻底忘了吧,省的再让人伤神烦恼,以后克制着点儿,别老在人家面前提我,伤了人家的心,也伤了你俩的和气,爱情只有自私没有大度和谦让,希望你以后注意,注意,再注意。咱们把这一段经历挖上个坑,深深地埋起来,其实你正月初四订婚的事我初六就听说了。当时听说后我的心都凉透了,也偷偷流过伤心的泪。现在总算过去了,也想开了,你放心,我现在不恨你了,也不怨你了,你永远都是玉香的蛮牛哥。今后你还须注意,别在给我写信了,这样对咱三人都不好,也会招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咱们就像同村人一样,做个普通的邻家吧,别在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切记,切记!这可是最后一封信了。

    顺祝大安                                                                                                                                                                                                                          妹:玉香

            如果是以前玉香恨不能把蛮牛咬上一口,可这事到了这个份上,她连一句多余话都不想说,她也恨不起来,她也不想责怪他,好像平常人见了平常人一样,是那样的坦然,是那样的平静,跟个没事人一样。

    玉香刚住笔杜灿端着一杯水进来了。于是玉香开始改起作业来。边改作业边和杜灿说着话,眼看十点多钟了,玉香催杜灿去休息,杜灿说:“玉香,我想和你交朋友,就是那种的。”玉香抬头注视着杜灿乞求的眼神平静地说:“杜老师,你的心事我知道,你直,我也是个直人,虽然你学历高,业务能力好,但你身上也存在着许多别人无法接受的东西,比如你常爱在人前,卖弄你的诗句,有才用在课堂上,把你的教学质量搞上去,那才是真本事,这也是我最不喜欢的一点,既然你向我提出这事,说明你对我早注意了,说明你喜欢我,所以我既不能回绝你,也不能一口答应你,我也有我的条件,如你能做到咱可以相处,你大我几岁我不在乎,在乎的是人品,你的生活方式和人品在我的心中不合格,也是白劳神,尽管你不嫌我是个挣工分的,且一工只有两毛三分钱,但我也有我做人的尊严与标准。你若能改你太随意的生活毛病,且帮我读完高中主课,等我转正后我会考虑和你相处的;如我转不了正,和你不对等,我仍然不干,我不愿在丈夫面前矮半截,让别人说闲话,丈夫看不起我。”杜灿看着玉香,心里一股热流在动,玉香的心气要比他想象的高的多,他扔去烟头说:“你说的要比我想象的还具体,我服你了,为了你,为了我,我改!我改!你的条件并不越外。”“行,可是咱还是要保持距离,因为你是校长,我是主任,同志们都在注视着咱们。我叫你时你来,我不叫你你别老往我房子窜,群众影响不得不顾,另外我送你一本党章,请你用一个共产党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行!”杜灿接过玉香手中的党章。俩人订了谈恋协议。杜灿心里热乎乎的出了玉香的房子,躺在自己床上想着与玉香美好的未来。

    杜灿走后玉香心想,论人样比一般化还能次些,年龄大六七岁,这些都不重要,论人品,并不坏,没有坏心眼,知识有,能力有,唯一的缺点是生活、形象不注意细节。若能改掉这些毛病,也能算上个好男人,于是她决定以观后效,再作决定,这次决不能盲目地给任何人表示自己的爱,一定要慎之又慎,再不能让人甩第二次了。

            苑家富在村里听到不少关于玉香的闲话,这天他吃过晚饭趁着半片子月光来到学校,他想看个究竟。老远就看见学校老师房子的灯都亮着。进了校院,见玉香的窗子开着,那扑灯蛾绕着圈儿在电灯泡上飞舞,且灯下有两个人都低着头不知道写些什么。他不慌不忙的推门进屋,玉香吃了一惊,“爹!这么晚了你咋来了?”“是你妈叫我给你送菜馍哩,给。”玉香接过爹手中的布袋,杜灿连忙把他坐的那把椅子搬过来让苑家富坐下。苑家富坐在椅子上从脖子上取下旱烟袋,装着烟说道:“你都写啥哩么,还没下班!”“还不怪你,那时候硬不叫我上学啦,现在啥都不会,这不,请人家杜老师给我讲题哩。”杜灿不慌不忙掏出烟一次抽出两支,递给苑家富一支,把另一支送到自己的嘴边帮苑家富点火,而苑家富接过杜灿的纸烟便夹到耳朵上边,仍旧装着他的旱烟。无耐的杜灿用未燃尽的火柴头点燃了自己的烟,盘腿坐在了炕沿上说道:“叔呀,你没让玉香把书念完真是可惜,不然的话绝对是上大学的料。”袁家富羞愧难言。玉香觉得爹并不是送菜馍来了,一定是在村里听到了什么侦查来了,奇怪的是今天非常冷静,昔日的冲动劲那里去了?苑家富心的话,是啊,那时如果让娃把书念到最后,现在还用受这罪?都怪咱,他后悔。他觉得对不住玉香,咳!今后谁要说啥谁说去,只要娃行的端走的正,管他哩。于是他起身说:“慢慢来,也别太累着,你妈还在屋里等着哩,我回呀。”他漠趣地出了玉香的房子,杜灿跟着出来忙到自己房子拿了一把手电筒,“叔,不急,你把手电拿上。”苑家富停住了脚步,接过手电说:“那你今黑嘿可没啥用啦,实在是。”“我在学校里,一般情况下不用,你拿上走慢些,年龄大啦。”苑家富打着手电走了。

            等田英毕业蛮牛已经工作一年了。蛮牛在县种子站工作,和另外一个同事住一间房子,他一年大多数时间都在生产队指导育种、制种工作,很少在单位。田英在农牧局机关工作,主抓县上的果木工作,且分到了一套房子。

            蛮牛向田英提出要结婚,田英说:“婚是要结的,但咱不能急,你看,局长非常信任我,刚分到单位就给了个科长,咱总得好好干几年,干出点成绩吧,咱现在一结婚再添个娃,这科长还当不当?这房子还要不要?所以等我这科长位子坐稳了咱再结婚,你看行不?”蛮牛思量了一下觉得田英说的在理,没在说什么,心理有点不踏实,他心想,若是玉香说不定早结了。

    玉香终于转正了,她等待着杜灿来说结婚的事,可几个月过去了,杜灿始终未提只字,这一阵子杜灿的葫芦里不知道卖的什么药,好像降温了,不知一天都在忙些什么,时不时的把学校工作给他一撇就走了。玉香感到奇怪,她有点担心了。这天玉香主动来到杜灿房子说:“杜先生,是不是另有新欢了,该到升温的时候咋给凉下来了?说话,别憋着,有啥想法就痛快点!”杜灿一边从烟盒里摸着烟笑咪咪地看着玉香不慌不忙地点了一支烟,美美的吸了一口说:“婚事要结的,这阵子我把事没忙完,再容我一点儿时间,到时候再商量具体的事宜。”杜灿还是没说明情况,玉香越觉得奇怪,同时也感到了一种神秘。

    眼看快要放暑假了,这天学校院子来了一辆小车,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个是局里的人士股长;另外一个是杜灿。杜灿向玉香招呼道:“苑老师,叫大家到会议室开个短会。”会上人士股长宣布了一个调令,他说:“召集大家其实也没啥特别的大事,就是宣布个调令,苑玉香同志回局里报到,另行安排工作,可以给大家透露一下,有可能到县中心小学去当校长。”说完散会,大家目送玉香上了车,一流烟远去。

    这天晚上杜灿来到玉香房子说:“县中心小学的人腿子都硬,凡事要多动脑子,一件事多想几个办法,从中优选,既要叫他们给你好好干,还让他们在领导枕头边说不上你什么,过于难处的事可于张股长商量请教,我那老同学点点多。另外局里给教师盖的单元楼主体已经完工,现正在装修,等钥匙一领到手咱立马结婚。”玉香做梦也没想到她会调进县中心小学当校长,更没有想到杜灿在县上买房子,真像做梦一样。这天晚上她久久不能入睡,她又想到蛮牛,如果还是蛮牛的话,情况会是什么样子呢?难道就在她家的黑窑洞里结婚吗?在单位上他连一间房子都分不到,常常是人家老婆来了把他就挤出去了。她又想到杜灿,这家伙几个月不声不响办了这么大的事,没有一定的硬关系,咱咋能进县中心小学当校长?狗东西真是神通广大,况且又第一批分到了单元楼,平时看着蔫蔫的,真是胡萝卜调辣子哩——吃出看不出。她感到蛮牛让她走这第二步没走错,年龄虽然大几岁值,值,太值了。

    时过一年后,蛮牛再次向田英提出结婚的事,田英看着蛮牛问道:“你站长给你没说?”“说啥?”蛮牛反问道。“局会议决定辞退所有的临时工,难道你不知道?”田英说道。蛮牛问:“我这也是临时工?”田英不紧不慢的说:“你当时毕业时局里正缺人,所以就临时把你用了,现在局里分回了十几个正经社招专科、本科生都安排不了,你想还有你的位置吗?连局长的外甥女都清退了,我能把你留住?在大政策面前谁也没办法,何况你原本就是社来社去。”蛮牛像皮球戳了一刀子,几年来的美好理想顿时烟消雾散,他低着头沉默了很久,起身说道:“那就算了,咱们分手吧,怪不得你一拖再拖,原来你在明处我在暗处,算了,再说下去也没有意思了。”说罢他便头也不回的走了。第二天一早蛮牛骑着自行车驮着铺盖卷离开了县城。

    玉香的结婚队伍出发了。最前面的一个是红色的桑塔纳,接着有三个黑色小车,后面后有一个大轿子车,车队行驶的很慢,老远玉香就瞅见蛮牛骑着车子带着铺盖卷儿一步步吃力的蹬着。玉香问杜灿:“咋办?”杜灿说“再尴尬也不能瞪着眼硬往过冲么,车停下,下去打个招呼,给一包烟糖,从心里讲毕竟还是好朋友么。”玉香开门下车站在路上,蛮牛见此情景,不知所措,也只好跳下车子。玉香说:“蛮牛哥,妹子今儿结婚了,就成人家的人了,本来说给你说哩,你也没回来,话也没法捎,现在你回来啦给你说一下,这是一包烟和糖,这半路上你推着车子是没法送我了,后天我回门,回来后咱再坐坐说说话。回去到我屋去,家里那些客人还没开席呢,去吃个饭吧。”蛮牛的心理乱极了,一脸难看的表情,接过玉香手里的喜糖喜烟说:“行,行,祝你幸福。”说罢推着车子从边上过去了。蛮牛再也没上车子,一直推着走,他觉得腿软的都快推不动车子了,很想坐在路边。玉香刚才的表情他从骨子里感到亲切,因为他看惯了那对深情的目光和红扑扑的脸蛋,他悔死了,硬硬地把本来属于自己的媳妇推给了别人,自己却随便捡了个本不属于自己的女人,他深深感到负了玉香,也闪了自己,一时的冲动竟造成了终生的遗憾。

    玉香回到车上,一句话不说,结婚的喜悦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情绪立马低落了下来,刚才蛮牛见她那种无奈失魂的表情使她心里一阵阵泛酸,蛮牛自行车上的被子、脸盆已经告诉她蛮牛的工作肯定丢了,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她担心蛮牛,要不是今天结婚,她一定要返回去陪蛮牛说说话,给他宽宽心,可今天不行,事不允许她这么做,所以她只能在心里劝慰蛮牛,想开点,别太难过,保重自己的身体。杜灿见玉香情绪一落千丈,拉过玉香的手在玉香的手背上轻轻地拍了两下说:“别太难过,事情已经出啦,咱虽然没有回天之力,但还可以想别的办法,等这事过了,咱再探讨这事,能帮上的忙一定得帮。”听了杜灿这番话,玉香的心里轻松了许多。她心里想,这家伙不但不吃醋,还给我说宽心话,这大几岁的人心胸就是不一样。

    苑家富正忙着招呼客人,一脸喜气,是啊,他打心里高兴,簸箕塬与他同龄的年长几岁的不必说,年小几岁的一个个都过世了而他却很精神耳不聋眼不花,红光满面,他万万没想到最后享了女子的福,更让他感慨的是簸箕塬的太阳依然是东边出西边落,依旧恩泽着苑家,簸箕塬与玉香同学的姑娘还有上过高中的,依然是务农,唯有玉香吃了皇粮,且为一校之长统领着七十几号知识分子,再说这小女婿虽然大玉香几岁,却十分得人心,说话做事很稳,自打玉香订婚后他再也没喝过那一块四毛钱的玉兰沫子,好茶叶好烟不断,订婚时给家里每人一身衣服,另外还给他买了一件羔毛皮大裳,这比儿子还孝顺,你说他能不喜嘛。院子里摆了五、六张桌子,靠西边是五厨,墙下一排立了五六个简易炉子。蛮牛硬着头皮走到苑家富跟前叫了一声“叔”,苑家富回头一看是蛮牛,不觉一惊,随即说道:“你回来啦,回屋坐,回屋坐。”蛮牛觉的苑家富彻底变了,人也老了,对他客气的让他不敢相信。进屋坐后蛮牛从上衣兜里掏出二十元钱放在苑家富的面前说:“叔,你看这头里我没回来也不知道也没给买啥,这二十块钱你收着。”苑家富不好意思道:“这村里人最高才五块钱,一般都是两块,你这太多了,他姑夫给的最多,才十五块钱,太多了,太多了。”苑家富说着推着钱。“叔,你收着,人一辈子就结一回婚,我情愿”。蛮牛说着心想,甭说二十块钱,就是二百也补不回玉香对她的一片真情。苑家富再没推让,点燃了一支巴山雪茄,说“蛮牛,前面的事是叔封建对不起我侄,后来听说你和上川一个娃订了,听说是你同学,咋个相嘛?几时结婚吗?再不敢拖了,年龄都不小了。”蛮牛难为情的说:“快啦,等我妈头周年一过,我把房盖了就结。”苑家富热心的说:“娃,你妈不在啦,怪难的,有啥事给叔说。”

    两天过去了,蛮牛一直想着哪天玉香给他说:“坐一坐,说说话”,他现在一肚子苦水无处倒,就想给玉香诉一诉。第三日中午玉香端着一个搪瓷盆来了,他接过来一看,盆里面鸡、鱼、肉、烧豆腐、还有馍,说道:“都吃过了咋还端哩么。”玉香说:“剩的多啦,你给帮忙哩么,放坏了怪可惜的。”说着俩人坐了下来,玉香又问道:“那天我看你把铺盖弄回来了,是咋回事?”蛮牛便把到田英哪儿去的情况一一给玉香说了一遍,玉香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不要太灰心,再另想办法,只要咱有工作能力,不愁没饭吃。我今天下午有些事情得早早走,我就再不过来了,你振作点,过几天我再来看你。蛮牛把玉香送出门回来看着盆里的东西,想到刚才玉香说的话,心里酸酸的,而且又有几分失落。

    玉香无精打采地回到家里已是晚上七点钟了,杜灿关了电视问道:“你可能还没吃饭吧,把手洗一下准备吃饭。”玉香说:“就是觉得累,其实感觉不到饿。”杜灿说:“你是饿过火了,你心里有事我知道,天大的事咱也得把肚子吃饱再去办事,有啥难事别闷在心里,说出来说不定还能帮上啥忙哩。”他们一边说着话杜灿端出了饭菜说:“吃饭,吃着说着,蛮牛是不是不干啦?”玉香夹了一口菜送到嘴里,心想,我只字未提你这家伙咋就知道我是为蛮牛的事发愁哩,也许咱已经写在了脸上,不然他咋会看得那么透彻。她喝了一口汤说:“是被人家清退了,因为他是‘社来社去’,单位是在落实政策,那田英也变心了。”杜灿接着说道:“工作,现在有的人把工作辞了下海哩,工作不算个啥,唯独田英变心的事不好说,那不是我能解决了的问题,所以你也别愁,咱能帮上的忙咱一定得帮,要说那小伙子也怪可怜,父母全无,独自一人,实在是不容易,需要我跑路干啥,你说一声,咱俩共同分担。”玉香吃着饭说:“唉,劳神的命,说永都不理他,现在弄下这事不理还不行。还给把人难住啦。”

    自从蛮牛生气落魄地出了田英的房子,田英反倒觉得对不住蛮牛,这几年特别是大三,花了蛮牛不少钱,回来分配工作还是蛮牛请的局长,饭后还给局长的包包里塞了个东西,他能一步登上科长的宝座,可能与蛮牛塞给局长的那个包包有关系。她想,虽然事已至此,咱也不能昧良心,无论如何得有所补偿,论起来她确实喜欢蛮牛,可就是现在工作弄的她进退两难。不分手吧,蛮牛没有工作;分手吧实实舍不得蛮牛的人品。另外她想到最坏处,怕蛮牛万一想不开到单位来闹事。于是她决定主动找蛮牛把事处理好。

    田英来到蛮牛家进了那黑窑洞吃了一惊,天哪!几天不见,蛮牛憔悴的都不成样子了,他坐在一个三条腿凳子上正在吃冷馍,不由的她鼻子一酸眼泪涌了出来。蛮牛没想到田英会来看她。田英很想知道蛮牛给局长送了什么礼,因问道:“我问你那次请局长吃完饭你给局长的包包塞了个什么?”“过去的事就不提了,现在还提他干啥。另外人家局长给咱把事办的非常满意,当时我只想让局长把你留在局机关,没想到人家还给你了个科长,局长人真是不错。”田英接着说:“按理说我们科老科长退休应该轮到人家老贾了,可局长硬说老贾文凭不达标,就这样把科长给我了。那包包里到底是什么?”“是我妈的观音像。”蛮牛说:“我上大二时文物贩子出到六千块我妈没卖,我妈死后再也没人供奉了,所以我把它就送给了局长,目的是为了让你能留局机关。咱俩分手的事我不怪你,我爱你,付出多少我愿意,我不想让你跟着我受苦,我想过了,我更不想做你的一头沉,我也知道你不是那号人,可我没有了工作,我不想连累你,咱这事就到这儿,你今儿能来看我,我心里好受多了”,田英心的话,六千块都没卖的东西,一定是金佛像,咱一年不吃不喝才挣六百来块钱,六千块,十年不吃不喝,就这样了结此事,是太草率了,一生对不起蛮牛,心里怎安宁?算了,算了,别胡思乱想了,还是结婚吧,不和蛮牛过日子,良心上她终生都不会安宁,因为伤情太重,压的她无法挣脱。因而她擦了一把眼泪说:“蛮牛,都是我不好,我承认我的思想动摇了,但我并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其实我没有二心,就是觉得你没了工作咱以后生活艰难,你知道我这人,那天是我不对,让你伤心了,现在你也别难过了,你走后这几天,我心里也很难过,我现在决定了,以后就是吃糠咽菜,你这一头沉我要定了,现在也改革开放了,干什么不能生活,也就你一个人,我养的起,做饭吧,我都饿死了,我可不想吃你的冷馍!”几天来纠结在蛮牛心里的硬疙瘩顿时好像软和了许多。“好了好了,别再扭捏了,大丈夫男子汉别和女人一般见识。”蛮牛经不起田英的甜言撒娇抚慰,做饭去了。

    这天晚上他们说了好多话,要说蛮牛也是个正派小伙,虽然谈过两次对象,但和谁也没睡过觉。这今个晚上和田英睡在一个炕上,而且盖着一床被子,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从他记事起,就在母亲的脚下睡觉,那和女人贴着光身子睡觉,确实感到了紧张,手都没地儿放了,这个晚上让他真正体验了什么叫夫妻,什么是家,怪不得老有人说没有女人的家不算家,这有了女人就是不一样,破烂不堪的旧窑洞顿时温暖如春,他原先就知道田英人长得白净,没想到脱了衣服比脸还白,当田英主动地把他的手拉到她的乳房上的时候,他醉了,血液像大海的狂涛,汹涌澎湃,他无法控制自己,这一夜,暴风骤雨无休止,这也许是田英对他的报答,也许是安慰。天已经快亮了,田英长出了一口气说:“单位的临时工也别干了,既不挣钱还看不尽的人脸,人家都下海哩,你另谋个啥事吧,没结婚之前你搬到上川我屋去住,我弟没媳妇不会说什么,其实你妈去世以后,我爹和我妈就给我说让你去上川,说没人给你做饭,现在你一个人住到这儿我也不放心,你经常吃冷馍咋行,明就搬。”“再过几天吧”,蛮牛说。

    那天玉香告别了蛮牛心情非常沉重,万万没想到蛮牛的事情会弄成这样子,她想为蛮牛做点什么,但无从下手。刚进家门见薛主任来了,和爹正在喝茶,薛主任临走时说:“玉香,以后有啥事到县企业局来找我,我调到县上去了。”玉香心里一喜,这么好的门路还愁啥哩,因而说道:“行,这几天我还就想找你哩,这一周末我亲自到你家去拜访。”“行,来吧,现在每天一下班都在家。”

    星期日一早玉香骑着自行车来到簸箕塬,在村口与蛮牛和田英相遇了,这次是蛮牛坐着农牧局的工具车,车停下来他们打过了招呼,蛮牛说:“玉香,我走呀,田英叫搬到她屋去,我的事你就别操心了,现在的事难办,脸难看,你才到县上工作不久,我算走算看吧,你回吧。”说毕还不等玉香开口,他急忙上车走了。玉香望着远去的车,她一颗激动的心和那急着要说给蛮牛的话一同凉到路边了。原本他想这次经过企业局薛局长,把蛮牛安排到县大矿财务科,工资是田英的三倍,田英也不会歧视蛮牛了,可这连一句话都没说上,车早都走远了,可玉香还在那里站着,一种无名的失落悄悄爬上了她的心头。她为他的事专程回来竟然连一句话也没说上就这样匆匆地别了,末了她倒觉得自己好像自作多情,现在倒好,人家根本不想领情。这也就怪了,这才两三天咋一下子又好了起来?他(她)们到底在玩什么猫腻?弄得自己好像多管闲事似的。

    蛮牛在车上边望着玉香与离自己越来越远的簸箕塬,心里说不上来的一种惆怅,似失了魂一样,难道永远要离开簸箕塬吗?他真的有点留恋不舍,怎奈这人生游戏将他情愿不情愿地拖出了这生他养他的簸箕塬,他的眼睛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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