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神仙去给周守备老夫人看病,大概是病看得不错,看相又看得好,故而被举荐到西门府来看相。虽然神仙本姓吴(无),却能窥破天机,说出神仙才能知晓的预言。西门庆、六房妻妾、西门大姐、春梅一共九人都参与了相面,吴神仙相得很准。
春梅是最后一个出场相面的。吴神仙看了她很长时间,下的断语也最离奇。我猜,这次相面的情节,除了揭示各人的命运,吴神仙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把春梅从人群中拎出来,让她开始闪耀灼人的光芒。
春梅是一个格外受到偏爱的女孩,笑笑生绝不舍得一开始就让她粉墨登场,嬉笑怒骂,且让她低调地积聚能量,只等时机成熟,一飞冲天。通过吴神仙的眼睛,春梅第一次众目睽睽地出现在大家的视野中:“年约不上二九,头戴银丝云髻儿,白线挑衫儿,桃红裙子,蓝纱比甲儿,缠手缠脚出来,道了万福。”吴神仙的断语是:五官端正,骨格清奇。禀性要强,为人急燥。必得贵夫而生子,早年必戴珠冠。常沾啾唧之灾,一生受夫敬爱。对一个婢女下出这样的预言,一定有人暗笑吴神仙要自砸招牌。吴月娘就说了:“只是三个人相不着。相李大姐有实疾;相咱家大姐到明日受磨折;相春梅后来也生贵子,或者你用好他,各人子孙也看不见。我只不信,说他后来戴珠冠,有夫人之分。端的咱家又没官,那讨珠冠来?就有珠冠,也轮不到他头上。”
寻常人家的妇人只能戴䯼髻,只有官宦人家的夫人才可以戴珠冠。这时西门庆还没有当官,只是个生意人,月娘的话满满的醋意,不愿相信有一天春梅会越过自己,只好拿家中没官、相得不准来安慰自己。月娘不高兴,西门庆却很高兴。神仙说他有二子送终,又说春梅能生子,除了现已有孕的李瓶儿,将来春梅生的肯定就是那另外一子。西门庆遂私下对春梅许诺:“小油嘴儿,你若到明日有了娃儿,就替你上了头。”春梅的回答却让人意外:“那道士平白说戴珠冠,教大娘说‘有珠冠,只怕轮不到他头上’。常言道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从来旋的不圆,砍的圆,各人裙带上衣食,怎么料得定?莫不长远只在你家做奴才罢!”春梅作为三大女主角之一,从一开始转到金莲房中做大丫头,旋即被西门庆收用,一直是个“妾不妾,婢不婢”的边缘人。作为潘金莲的跟班,大家的目光从不曾在她的身上过多停留。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像春梅这样的处境,最好的命就是被正式册为第七房妾,再没有别的想头了。今天她这一席话简直石破天惊,有着力拔千钧的气魄和胆量!
巧合的是,吴神仙是周守备府上推荐来的,那正是春梅将来的去处。
春梅以善骂著称,虽然只是个地位略高的丫头,却是个惹不起的主,只要她心情不好,旁边的人都得遭殃。李铭教她弹唱时,“春梅袖口子宽,把手兜住了。李铭把他手拿起,略按重了些。”这可不要紧,春梅开始一迭声地骂:“好贼忘八!你怎的捻我的手,调戏我?贼少死的忘八,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哩!一日好酒好肉,越发养活的你这忘八圣灵儿出来了,平白捻我的手来了。贼忘八,你错下这个锹撅了。你问声儿去,我手里你来弄鬼!爹来家等我说了,把你这贼忘八,一条棍撵的离门离户!没你这忘八,学不成唱了?愁本司三院寻不出忘八来?撅臭了你这忘八了!……叵耐李铭那忘八!……也有玉箫他们,你推我,我打你,顽成一块,对着忘八,呲牙露嘴的,狂的有些褶儿也怎的。顽了一回,都往大姐那边去了。忘八见无人,尽力把我手上捻一下。吃的醉醉的,看着我嗤嗤呆笑。那忘八见我吆喝骂起来,他就夹着衣裳往外走了。刚才打与贼忘八两个耳刮子才好!贼忘八,你也看个人儿行事,我不是那不三不四的邪皮行货,教你这个忘八在我手里弄鬼。我把忘八脸打绿了!”音乐老师教弹琵琶,手把手纠正手形在所难免,春梅有敏感过度的嫌疑。她骂起人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这段著名的“王八经”一口气骂了十六个王八,一般人谁能招架得住?另一次,家里请了女伎弹唱助兴,春梅要求盲女申二姐给她唱一段。论起来,春梅不算正经主子,没有点歌的权利,更没有把歌女叫到她那里单唱的道理。春梅的行为有点像要吃炖鸡蛋的司棋,自己不占理却谜之自信。申二姐说了一句“那里又钻出个大姑娘来了”,春梅“三尸神暴跳,五脏气冲天,一点红从耳畔起,须臾紫遍了双腮。众人拦阻不住,一阵风走到上房里,指着申二姐一顿大骂”,直骂到申二姐即刻离府才算拉倒。
潘金莲和庞春梅两人脾气相似,都是辣美人,在西门庆眼中,把她们摆在一起,就是一对姐妹花。两人脾气相同,格局却太不相同。潘金莲惶惶终日,斗志满满地巩固自己的地位和宠爱。春梅根本无所谓,反而还要劝她:“由他去,你管他怎的?婆婆口絮,媳妇耳顽,倒没的教人与你为冤结仇,误了咱娘儿两个下棋。”
春梅周岁死娘,三岁死爹,叔叔把她从洪水中救回来,自己却溺毙水中。生来带着一股煞气的庞春梅似一团不怒自威的乌云,自带着孤标傲世的气场,她看不上玉箫这些同类,看不上孙雪娥这种空有四房名分的怂人,更看不上李铭、申二姐之流的下贱卖笑人,就连人人退避三舍的潘金莲,春梅和她平视共情,亲如姐妹,人人惧怕的西门庆,春梅也绝不奉承,等闲视之。她对潘金莲好,是出于本心,对其他人不好,也是出于本心;西门庆宠爱她,她不在意,西门庆不宠爱她,她还是不在意。潘金莲和陈敬济厮混,拉春梅入伙,入伙就入伙,不图钱财不图情意的前提下,贞洁在她眼中也是如此微渺。一句话:管他什么事,做与不做,全凭乐意与否。同样“富贵于我如浮云”的还有一个晴雯,干活靠的是本事,做人凭的是良心,同样脾气火爆,拿住别人一点错,又是用簪子戳坠儿,又是用言语讥讽袭人,处处结仇,狂妄自大,下场凄惨是大概率事件。晴雯还信誓旦旦“死也不出这个门”,她要是有春梅一半的洒脱就好了!
春梅最终被安排成很好的命运,想来,这是向我们表达一种人生的无常。她最终扬眉吐气、野鸡变凤凰了,人们就认为之前的种种都是潜龙在渊的伏笔,她要是一招不慎、落魄潦倒了,人们又该说,没有公主命,偏有公主病,活该!吴神仙说春梅戴珠冠做夫人,谁都不信,春梅自己却信,虽然这也并不是她的理想。要说她的理想是什么,不是当上第七房,也不是做夫人,她这样的人,根本就没有理想——没有什么东西值得让她奉为理想。理想太大、太多,到了一定程度,就变成了“空”。就像无愿可许的武则天,从来不给自己设限,只是一心向上,再向上,到达一个自己都没有设想过的顶点。都说,理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可有的时候,理想是你前进的桎梏,所以,春梅的人生信条可能就是:千万不要有理想,万一你的潜能更大呢?
后来,戴上了珠冠、做了守备夫人的春梅生了儿子,神仙的话全部应验。周守备死后,春梅过上了财政自由、情感自由的富婆生活。同样是死了丈夫,她可以选择像吴月娘一样朽木死灰般守着金山过日子,也可以选择像孟玉楼一样带着财产另配他人,还可以选择像林太太一样寻找有权有势的男子供自己依靠,但她都没有。她仍以一个强者自居,不停地包养小白脸,享受着女皇一般的尊荣。她具备独裁者的一切特质:自信,强势,开阔,孤独,她带着绝世而独立的怅惘,销金帐中耗尽了生命的最后一丝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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