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尽头（一）——老小孩的骄傲

生命的尽头（一）——老小孩的骄傲

自从6月下旬爸爸被诊断为肺癌晚期，我数次请假陪他，不是自己有多么孝顺，而是爸爸这一生实在太悲苦。我大学毕业后很快就结婚生子，忙着工作和经营自己的小家，对爸爸的陪伴极为有限。如今他就剩下最后的一段日子，我不想给爸爸和自己留下遗憾。

7月，原本哥哥和我计划带爸爸四处走走，陪他开心度过。然而事与愿违，还没开始真正的旅程，爸爸的左肩已经疼得令他食不下咽。我只好带着孩子陪着他回上海接受化疗。化疗后我就住在哥哥家照顾爸爸，每天每顿变着法给他和两个孩子做我们四川的美食。那时候爸爸不知道真实病情，以为只是我们说的肩周炎，所以精神状态还不错。每天看着他的外孙和孙女一起做作业、打打闹闹，他偶尔训斥两个孩子不乖时，脸上却洋溢着幸福的表情。

国庆假期一家三口出游时接到哥哥电话，说爸爸突然半边身体无法动弹，只能在医院卧床，并请护工24小时照顾。

生命的尽头（一）——老小孩的骄傲

虽然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但听说每天哥嫂离开医院时爸爸就孩子似的伤心痛哭，我还是心痛到不行，脑海里立刻浮现一个画面：那是当年妈妈突然莫名其妙去世，在外打工的爸爸接到电话后匆忙赶回，看到妈妈一个人静静的躺在棺材里，一个45岁的男人，曾经如山一般威严的爸爸彻底被击垮了，他站在那里，佝偻着身子开始撕心裂肺的恸哭，或许灵魂早已抽离，他哭得完全没有声音，过度的悲伤令他痛哭时面容扭曲。

不到12岁的我，静静地站在旁边、拉着妈妈冰冷刺骨的手，无助而绝望地看着这一切：世上再也没有唠叨我、陪伴我的妈妈了！常年在外打工的爸爸和我根本不亲近，现在他这般“弱小”，是否还记得有个未成年的女儿呢？我被这世界抛弃了吗？一直到晚上，在市里上高三的哥哥赶回家，我才觉得不孤单，和他一起趴在妈妈身边痛快的大哭。

妈妈下葬后，常有村里老人来劝：你爸爸太辛苦，你哥哥已经快上大学，你一个女孩就别读太多书了，出去进厂打工，还能帮你哥哥挣学费！

生命的尽头（一）——老小孩的骄傲

对于这些好心的劝说，爸爸都不理会，他总会坚定地说：丫头，不要担心，我就算拼了命，也要让你和哥哥都上大学，脱离农村！

之后的很多年，爸爸用他的勤劳和对我妈妈的浓浓眷念，一直保持单身。妈妈去世，我们瞬间长大了！我和爸爸、哥哥极少团聚，爸爸要打工挣钱，哥哥远在天津上大学，12岁的我不需要任何培养就足够独立，自己做饭，自己上学，并保持不错的成绩。

对于我和哥哥，爸爸一直很骄傲，他觉得根本没用“说教”，放养式教育，我和哥哥就顺利长大了。因为养育了两个大学生，面对村里人的恭维，他表面淡定，内心却骄傲的享受着这份荣耀。不管谁家孩子，他都忍不住要去“教训”几句，嘴里还念叨着：你们这样教育孩子，不行啊！

生命的尽头（一）——老小孩的骄傲

也许人老了，要求不多，只为了儿女能在床前多陪伴。我从机场急急忙忙赶到医院，看到我的那一刻，爸爸立刻就像个孩子似的伤心哭了起来。我用湿巾小心的为他擦眼泪，附身低头把耳朵凑近他嘴边听他说话，没多久，他心情就好了起来，要求护工阿姨把他扶起来坐着和我聊天。护工阿姨故意逗他：“哎哟！女儿来了就开心啦！不发脾气啦！”他骄傲的回应着：“那是！也不看看这是谁女儿！”突然他又叫住了经过床边的一位病友，说：“老大哥，你看看，这是我女儿！孝顺吧？”正在喂他吃水果的我尴尬不已，连忙跟那位大叔问好。又听到爸爸跟那位大叔说：

“见过我儿子和儿媳吗？”

“见过！见过！”

“对我孝顺吧？对我照顾细心吧？你看我儿子、女儿、儿媳，是不是什么事都依着我，哪像你们上海的子女，来医院看老人，离床八丈远！我们家的子女这才是真正的子女，不晓得你们上海人，是怎么教育小孩儿的”

“是！是！是！你们家的孩子让我们好羡慕！”

护工阿姨故意在旁边大声的恭维他：“是你会教育孩子！”

他脸上绽开了花：“那是！你以为孩子是随便教育的吗？”

我听不下去了，赶紧用上厕所的借口暂时溜开一会儿。

————以上内容写于2018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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