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的一天，我在体检中心做体检，排队的空挡，我习惯的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妈妈接的，我问到爸爸，妈妈说爸爸出门了。在爸妈面前我一向喜欢刨根问底，所以当妈妈不正面回答的时候，我知道爸爸一定是有了事情。姐姐在我的一再追问下，告诉了我实情——她带着爸爸去复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每天最少给家里打两个电话，这习惯坚持了多年，若有一天没打，家里人都会下意识的认为我在外面有什么事情，会反过来给我打电话确认一下我的平安。所以我能从爸妈的一声“喂”中，听出他们的心情和生活状态。其实，在电话的一接一打之间，都是亲情的涌动与牵念。
是姑姑给爸爸做的体检。当时B超显示，胆管扩张，有占位。从姑姑的话语中，我能听出她对爸爸病情的判断，但是我不相信，不愿意相信，爸爸平时健健康康，怎么可能一体检就查出CA？无论如何，我不能接受，尽管姑姑的委婉中带着肯定。挂断了姑姑的电话，我怔在原地，手足无措。我将余下的检查项目签了放弃二字。
那几天正赶上大侄女新生报道，仓促的办理完入学事宜，我和哥哥返回长春。当时，爸爸在大姐的陪伴下已经住进中日联谊医院胃肠外科，已做完MRCP造影。爸爸躺在最靠里的床上。由于检查的创伤和不适，爸爸憔悴了许多。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那样呆呆的坐着，看着。我们尽量不在病房说话，因为清净对病人来讲，是心灵的疗养。当天，同病房住进一个外伤患者，由于有纠纷，好多人吵吵嚷嚷，我们都无奈，无法左右别人。我第一次坚定的为一件事做主。我去跟护士要求换病房，护士说没有单间，只能等。在我的一再请求下，护士把隔壁的二人间给了我，答应不安排别的病人住进去，我感激涕零。换完病房，爸爸精神了许多，坐起来开始跟我们聊天了。在等待检查结果的日子，爸爸的状态一直很好。他的思维清晰的很。跟我说工作该怎样怎样，为人处事该怎样怎样。我认真的听每一句话，忽然像回到了从前听爸爸讲历史故事的瞬间。我的父爱是否会成为历史，完全取决于MRCP的结果。
过了两天，结果出来了。我和大姐去拿的。既想快点知道，又不想知道，那种心情，何其矛盾！当我把手伸进窗口去拿报告单的时候，我第一次感觉到什么是心跳到了嗓子眼。“重度不典型增生”那几个字比直视太阳更刺眼。我和大姐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没有对话。大姐，无声的哭，我，却就是想笑。一哭，一笑，那个场景，如果不是亲历者，任何人都无法想象那一刻我们俩正在经历什么。回到病房，跟爸爸说结果还没出来。爸爸是很精明的人，我们不说，他也不追问。其实，他不是不关心自己的病情，他是更关心儿女们的心情。他不想让我们难过，所以他选择了欺骗自己。父爱，就是这么深沉。
拿到结果的第二天，我回到北京去找北京大学肿瘤医院的外科医生包全（我一直感激包全主任的无私帮助，我和他素昧平生，他却接受了我的请求，医者仁心，向仁者致敬）。我跟爸爸说临时有事，必须回去一趟。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跟爸爸说谎，我的心五味杂陈。包主任告诉我，壶腹占位，是任何人都无能为力的。乔布斯就是被这个病夺走了生命。那一刻，我就像天生的聋哑一样，听不到一丝声音，说不出一字一句。经过慎重的考虑决定，爸爸在长春接受手术，我们请到了吉林省最权威的外科专家房学东亲自主刀。在这里特别感谢我的叔叔，在爸爸住院期间，叔叔付出了比我们更多的努力。我知道他不需要谢谢二字，但是除了感激，我们无以为报。房教授在手术中断定，爸爸的病情为晚期，生命时限为四至六个月。还有什么能称得上绝望？
术后第9天，爸爸出院了。回家慢慢恢复调养。再次回到北京，我跑遍了所有我能想到的医院。每一次，我在等候叫号的时候，都好像是在等待一次能让爸爸重生的机会。尽管希望渺茫，尽管每家医院、每位医生都是以同样的口吻跟我说话，但是我就是没有放弃。我的坚持，不是因为我相信有药可治，那只是，在无助之下的一种不甘和乞求。或许上天也生了怜悯，爸爸吃了药，竟然好转，病情一度稳定。大家都说是药起到了作用，其实，比药更重要的，是妈妈对爸爸无微不至的、执念般的关爱和照顾。
我再次去见之前聊过的医生，他们都不相信爸爸能安稳的坚持两年。这两年安稳的背后，有多少心酸，有多少痛苦，有多少战战兢兢，有多少无声的眼泪，除了妈妈，无人知晓。我们能做的和做了的，都微乎其微。
2015年初，一场感冒让爸爸的身体每况愈下。复发，意味着任何药物都无济于事。都说，人定胜天，可有时候，天命之下，人力显得轻飘无比，似烟一缕，了无痕迹。
七月的最后一天，爸爸永远离开了我们。那天，来了好多好多人，而我，更像是那个灵魂出窍的人，隔着一道屏障，木然的看着所有的人忙前忙后，我伸出手，什么都抓不住，我迈开腿，仿佛大地都变成了云。
在爸爸的墓前，我看到了那个手捧《穆斯林的葬礼》，在楚雁潮的悲痛下潸然泪下的爸爸。
我看到了那个背着十三岁的我，不辞辛苦，在医院楼梯上上下下求医的爸爸。
我看到了那个拿着我的大学通知书，笑着跟我示意并向我走来的爸爸。
我看到了那个只要火车还没开，就一直站在检票口却根本看不到火车上的我的爸爸。
我看到了那个每次都说没啥事别往家跑了，而我回到家却又无比高兴的爸爸。
我看到了那个游遍清华大学的每一个角落而自发去给游客讲解的爸爸。
我看到了那个得知自己病情的真相后，有遗憾，有不舍，有悲伤，有无奈，又欲言又止的爸爸。
……
我唯独看不到了那个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我们，却忽略了自己，明明就在我眼前，却隔着时空的爸爸。
从此，我在人间仰望，爸爸在云端默然。
爸爸，不再走近，却也，从未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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