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的生命中，阅人无数，值得铭记和怀念者甚多，有至亲，有至朋，也有一些既不是至亲，也不是至朋，却可以让你终身难忘……
一、戈壁上那个高高的身影
遇见他，很偶然。我去小哈业胡同车站办事，他去大哈业胡同办事。我们在不同的时间出发，于相同的地点交集。
彼此都不相识，只是我的一身兵团服“出卖”了我。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你是三分场的吧！”
傻子也能判断出我是三连的，因为我身后几公里处就是我的连队。
他微笑着说：“我从前也是三分场的。”
“是三连，现在叫三连，不是三分场。”我故意纠正道。因为我的连队原先是劳改农场。三分场是连队的旧称。
但是，现在他把这个旧称安在我的头上自然让人有些不舒服。
有一点我觉得很重要，必须让人家意识到，我是堂堂兵团战士，我所在的是内蒙古建设兵团二师十七团三连，我不是劳改就业犯。
当然，后来我慢慢意识到了，其实我们还不如劳改就业犯，他们卖苦力还有工资，而我们则几乎是白干。
但那时的我，不但幼稚，还幼稚得很可爱。虽说是拿锄头的命，却一直操着兵团司令的心，总认为“天”真的必将降大任于斯也。所以，小心脏里时刻绷着滿滿当当的革命荣誉感和神圣感。
我把心里的不悦作着掩饰，尽量不表露出来。因为接下来还有两小时的路程，不管愿意与否，我们都得相处。在这荒芜的旷野上，有人相伴应是幸事，不然太过无聊了。
他姓什么我已忘了，只记得他是武汉人。他的口音很重，与当地的老乡说话明显不同。我问道，你被关到这儿有多少年了？我故意用了个“关”字，意图是想让他明白，我俩的身份是不一样的。我依然在计较着他刚才的“说法”，我觉得自己被他看低了。
他倒一点也不计较我那优人一等的姿态，语气深沉地说道：“唉！一晃二十多年啦！”
我又问：“你回过家吗？”
一阵久久的沉默之后，他突然以很快的语速说道：“没回过，父母现可能都不在了。”
我又问：“可能？你回都没回过，怎知道父母不在了？”
“唉……你不知道，我离家参军时父母已六十多了……”
“参军？你参什么军？”我顿时好奇起来。
“志愿军。”
“啊？你是志愿军！？”
“那……那你怎么会到这地方来？”
于是，一个毁灭人生的故事就此在我的脑海里深深地刻下：
故事的时间跨度很长，至今还没结束；故事的情节很简单，但至今仍未辨清。
一九五0年的年底，我身边的这个“他”，一位高中刚毕业的热血青年，在所谓的“保家卫国”口号的感召之下，报名参加了志愿军。
因其有文化，上级让他担任了文化教员。在入朝的头一天，部队在行军途中遇美机轰炸，他被震晕。轰炸过后，部队继续前行，他被当成牺牲者遗弃。
是夜，其苏醒过来，难辨东西之际，懵懵懂懂地去追赶部队。孰料，跨过一道冰河后，竟然又回到了中国境内，他被边防部队扣下。
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所叙也仅仅一人之言，没人相信他。一时百口莫辩，他被当成了逃兵。接下来就是判刑，最终送到了内蒙古的这片盐碱滩上。
待他讲完自己的故事，我一时觉得心堵得慌，似信，又非信。半晌，我才说，你说的这些是真的吗？
他很认真地说：“刚才这番话我这一生都已说了几百遍了，很多人是不太相信。其实，不信才是正常的，因为谁也不信一个无罪的人会被治罪。”
我说我信。一则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坦荡的、毋需回避的诚实；二则我突然想到了我的大舅。
我的大舅也曾是志愿军，还立过战功。三年困难的末期，大舅因探亲归队后向同乡说了家乡滿目饥馑的惨状，被那位同乡向上打了小报告，结果被打成反革命。一年后，因受尽折磨，死在东北的劳改农场里，至今连尸骨也未找到。
我把我大舅的事向他诉说了一番，听毕，他略作沉思：“这世道，无罪之身蒙冤受陷，一点也不奇怪。”
我问他，你孩子多大了？
他说，老大已经九岁了，老二六岁。末了，他突然又说道：“其实我不该结婚的。我也一直不敢结婚，更不敢有孩子，怕害了他们。你们知青来后没多久，我就迁到了附近的村里。这婚事还是村里的老乡给我张罗的，他们待我不错。”
接着，他用手指了指远处：“你看看，一生在这种地方呆着，孩子能有出息吗！这儿连个像样点的学校也没有，以后咋办？我真的是造孽啊！”
听完这番话，我真不知该说啥才好。一阵沉默之后，我问他，刑期早滿了，你干嘛不回老家呢？
他苦笑了一下：“你真当我不想回啊！你想回也回不去呀！那边不收你的户口。再说，即使能回，在老家我也要低人一等，永远是个劳改犯。在这儿，至少大家还算平等，老乡们也不会另眼看待我。我这辈子算是完了，只是希望我的孩子以后不会像我这样。”
阴山脚下的天一日三变，不觉间，风就起来了，戈壁滩上弥漫着沙尘，空气中充斥着难闻的土腥味，远处的火车站变得朦朦胧胧。
包兰线是一条繁忙的铁路，隔着老远，也可时不时地听到自北而南传来的汽笛声。尤其是夜深人静之时，这声音会传得很远。火车开往何处不知，但总觉得其是驶向南方的，故当汽笛声幽幽地飘入耳际时，不免会勾起我们的思乡之情。
末了我说：“你应该回趟家，父母虽不在了，兄弟姊妹总在的。二十多年未回家，唉……不可想象……”我突然觉得鼻子一阵发酸。
他，站在离我几步远的沙丘上，呆呆地望着乌拉山下那疾驰的列车，眼中泛着晶莹的泪光。我知道，一定是我刚才的那句话无意间触碰到了他心中的痛处！
到了该分手的时候了，他紧紧握着我的手：“小伙子，保重！”
倏忽间，我好像从他身上看到了大舅的身影，他们的命运很相似，结局也很相似，只不过大舅死了，而他还活着。
但是，我又觉得，如此苟且地活着，与死去又有什么区别？
此时，我有很多话要说，却又一下子说不出来。只是轻轻地嗫嚅着：“你也保重……”
他转过身，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微笑着，再度向我招手。好一阵，我站在原地，一动未动，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荒野里……
（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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