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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点如潮水逆流 唯独心声不息
文 | Jay
孔家是镇上有名的面具世家,这手艺也传承了百年。孔家的面具与寻常的面具不同,是带有神。在孔家当家的手里,那厚重的陶土被制成如同皮肤般薄的面具,在灯下观赏,还能看到面具底下绘制的丝丝血丝,如同真人一般。戴上孔家的面具,你的容貌将会改变,常人无法识别出你的真容。
孔家的手艺素来只有主家长女继承,传女不传男,一代只有一人可继承手艺。面具的制作对条件也十分苛刻,土必须要东口山上的,水也必须是孔家后院的井水。在这长期雾气弥漫的小镇里,只有那秋风到临的九月才能将制好的面具拿出来晾干,因为只有这时候的风才能使这面具干而不开裂。繁琐的工序和苛刻的条件让孔家一年只能制成一张面具,每当镇上第一场雪落下时,孔家的面具也将在一片喧嚣中被拍卖。
我叫孔清,如无意外我也将成为孔家第二十一代传人。据家中仆人说,我百日宴上抓周抓到的是一副面具,在场的人都很高兴,他们笑着称赞我是注定的继承人。在我开始有意识时候我知道终有一天我将如同我母亲一般继承这百年家业,我将成为孔家族谱上另一个传奇,我不能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我的第一个玩具是百日宴上抓来的面具,等我长大了,我就一直呆在那破旧的画室不停地雕着刻着。我的童年,充斥着油彩的刺鼻和腥臭的陶土味。我双手也不似一般少女般纤细白嫩,相反布满了刻刀留下的疤痕和老茧,指甲间也是洗不掉的颜料。
儿时的记忆如同镇上的雾气,时时刻刻围绕着我,我仿佛还能听见当年母亲将手没入水缸的声音,听见她的指腹在水中轻轻清洗面具,水痕轻轻荡开。
但这也只是回忆,我再也看不见了她,或许说她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离开了孔家。没有为什么,历代的家主都是这样子的的,这就是我们孔家的族规。
虽说我年少时十分用功,但奈何天生愚钝,一直没能成功雕刻出一副成功的面具。那时候我一直以为母亲是嫌我笨,所以对我的态度也十分冷淡。她从未像普通母亲一般揽我入怀,亲昵地与我说悄悄话。她也很少对我笑,大多数时候的她都是在画室里雕刻着面具。她进画室之前总会在桂花树下坐着,呆呆地出了神,胸口抱着个小小的红色梨花木盒子,像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小孩。
有时候她会打开盒子看上一眼,我若是经过她便匆匆合上,不让我知晓里面的内容那个红色梨花木盒子是我最好奇的物件,我不明白它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魔力能让冰冷的母亲流露出感情。
我想她一定不知道小时候我曾躲在角落里偷偷看她,我看着她盯着盒子发愣,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时不时传来呜呜声与肩膀的颤动,我才明白她原来在努力压制自己的感情。许多后,我成为了家主,坐在母亲时常坐的位置时,我才开始理解她。
每当镇上第一场雪落下,孔宅门口都会挂上红灯笼,那跳跃的灯芯随着落日的余晖燃烧,孔家宅子的大门打开迎客。拍卖的那一夜孔家人来人往,精美的面具放在梨花榕木桌上,用柔软的红绸垫着,如同是在活生生的血泊里长出的一张脸。
孔家卖面具,但从不过问面具的去处,我看着那群举牌喊价的人,大抵知道这群大多数心怀鬼胎的人。孔家面具虽绝,但寻常人家用不上,更不会大费周折来到小镇花费那么大一笔钱购买这样一个面具回去收藏。能舍得花重金买下孔家面具,想必这人也是有着有不为人知的故事。
母亲坐在主位,她粗糙的手藏在宽大的衣袖里。她就静静地坐在座位上,桌上的茶也早凉了。面具被拍卖走了的那刻,她也不去看一眼,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夜深了,人也被仆人一一送走,孔宅一下子安静下来。母亲起身回房去了,我知道她又要去看那个盒子。
孔家的族人时常对我说“阿清,你是我们的指望,孔家以后就是交给你了。”每当听到这句话我心里总是很不安,我对自己糟糕的天赋十分焦虑。但家族的期望与责任却日日夜夜压在我身上,让我喘不过气来。我看着我手上拿着的半成品叹了叹气,这是我花费了半个月雕刻出来的作品,轮廓已有了,如今还有五官没雕刻。
我肩膀很酸,累到躺下床闭眼休息。可我躺着,脑子浮现的还是不甘心的欲望。我一个鲤鱼挺起来了,偷偷点上灯拿出刀具继续刻着雕着。五官在微弱的灯光下一刀一刀成型,眼角周围的细纹要浅而密,唇部上的绒毛也要细致不能遗漏。灯光很昏暗,我时常担心自己这般用功会不会坏了眼,最后成为孔家第一个戴眼镜的家主。
一早起来,洗的的时候额头要重点清洗两遍,小时候不知道夜里点的的油灯会在脸上烧出一块碳印,闹了不少笑话。我不愿让人知道我夜里偷偷的的刻苦,我不想大家笑话下一任孔家的家主是个愚钝的孩子。
面具的拍卖是冬日上的一件大事,拍卖前几天我便会被一种莫名的虚荣和不安所笼罩。今年小镇的下的雪比往年早了许多,我的右眼皮也猛地跳个不停,我的不安也比以往来得更猛烈。只是那时候我不知道这个不安与我无关,与孔家有关。
拍卖的那一天,警察来了。警察的突然到来打断了拍卖,不少客人看见警察后落荒而逃,孔家的拍卖会被迫暂停。作为家主,母亲也不得不打破置于事外的态度,缓缓起身主持局面。母亲面色镇定的安排着仆人把剩下的客人送走。母亲和警察就站着对峙着,等着客人一一被送走,母亲才缓缓开口:“今天雪那么大,也不知道警察先生来有什么事吗?”警察笑了笑不说话,只是走上前拿起桌面还没来及收走的面具细细观摩。许久他才客套道“都说孔家面具绝,如今一看,果然栩栩如生。”
母亲的眉头微微一皱,“谢谢,天色不早了,警察先生请回吧。”“孔家主,这是你女儿吗?长得可真像你。”警察听到逐客令也不恼,但是盯着角落一旁的我自说自道,但话语刚落,我就看见母亲的一向冷清的脸上露出了惊恐的神色,她似乎意识到自己失态了,立马恢复了冷清的面孔。“这小镇几年没出命案,可不久之前就出了一件命案。死者还是跟你女儿差不多大,可惜啊,死在街头,浑身都是刀疤,……”“闭嘴!阿清滚回你的房间!”我还没来得及听完,母亲喝止住了警察的话语。我被仆人带着回了房间,走的时候我看见母亲的背影苍老了许多,我从来不知道她竟是那么瘦的女子。
我开始慢慢走向成年。我很不想长大。倒不是因为我贪图童年,而是因为我还没做好继承家业的准备。然而祖训是不讲人情的,到了二十岁,我就会成为新的家主。现在我的面具做的好些了,但仍是一件普通的器物,不像母亲做的那般有灵气。家族的人也不着急,他们仿佛有种信念笃定我会成功。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问出口;“万一我成年那天做不出面具,没有办法继承孔家呢?”“阿清,孔家的传承从未出过问题,从来没有。”
他们的回答反倒令我更加不安。离成年的日子越来越近,我越来越焦虑,夜里闭眼脑子里想的也是面具,我憔悴了不少。或许我脸色过分苍白,一向对我冷淡的母亲也在饭桌上开口“阿清,晚上早点休息吧。”,这突如其来的关心让我受宠若惊,以至于手抖得把勺子掉下地上。
或许压力太大了,我已经很久没睡着,我太累了,想起小时候听老人说人一喝酒就倒。我去厨房偷来料酒,咕噜咕噜灌了一瓶后,脑子终于出现了一丝睡意,之后我就失去了意识。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画室地上,右手拿着刀具,左手拿着一个面具。揉了揉眼,拿起手中的面具反复看了几次,才确认这是我雕刻的面具。孔家技艺的传承并非人手相传,因此每代孔家的面具是不一样的,使用的技法与雕刻的角度都不同。
常人可能无法分辨,可孔家人是能轻易分辨的,我手上拿的面具是我自己雕刻的,面具上的鼻头是不对称的,左边的要厚点。手上的面具雕刻的是我百日宴上抓到的面具模样,据说那个面具是我外婆成为主母前的作品,也是我经常拿来联系的模版。这面具虽然比不上拍卖的面具一般有神,但精妙细致程度也足以区别于一般的凡品。我喝醉后制作的面具与外婆的相比相似度也能达到八九成,这令我狂喜。孔家的血脉在我身体里流动,日夜的练习让我的每块肌肉记住了雕刻的步骤,这一切驱使着喝醉后的我雕刻出我有史以来最好的面具。这或许就是宿命吧,我终究要成为孔家的继承人。
那个面具我把它藏在我的枕头底下,睡觉前我总会把它拿出来看,告诉自己“我会成为孔家的继承人。”那天仆人整理我的被褥,发现了我枕头下的面具。她拿着我的面具给母亲看,她本是好意的,她知道我一向渴望母亲的肯定。但她没想到母亲竟然发火,将面具摔在地下。门未锁,我听到了面具碎裂的声音,我走进去,弯下腰一片片拾取地上的碎片,碎片本该划破的手,但手上多年的老茧在此刻却保护着我。我把破碎的碎片用衣服兜着,母亲抬起眼睛看我,我不做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
母亲也愣了一下,她眼神突然就暗了,失去了光芒。我看到母亲唇微微张开,突然盯着我看,问道“孔清,你几岁了?”我突然有点失望,原来她不知道我几岁啊。我淡淡的开口答了,她看我的眼神很奇怪,不像一个母亲该有的,她像是把仇恨什么的感情移到我的身上。时间在沉默中无限拉长,突然她高声叫“福伯,带她去物室。”母亲又变回冷清的模样。
福伯是家中的仆人,但他地位很高,连母亲见到他也要问好。他在宅子的时间已经很久了,听说母亲也是他看着成长起来的。福伯知道孔家很多往事,但却从始至终都守口如瓶。他平日在宅子里也神出鬼没,每次他出现,我总闻到带着一股不太好闻的味道。福伯带着我来到母亲口中的物室,我不知道孔宅居然还有这样一间小屋子,藏在阴暗的角落里。“
阿清,从今天起我就来教导你”福伯掏出钥匙,一边开门一边笑着对我说。门打开了,借着阳光我看清楚了物室,许多动物的尸体被挂在墙上拖着长长的影子,看起来诡异又可怕。我忍不住后退,福伯却一把抓住我的手露出诡异的笑容安慰我:“阿清,别害怕,这些小畜生都死了呢。”我手抖着,眼睁睁看着福伯转身取下一只兔子,拿起桌面上的刀具利落的剥下一层兔皮。血溅了我一脸,也溅了福伯一脸,他那张干枯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更加诡异。
接下来的半年,我不再雕刻面具,每天我都在物室里练习。我从一开始的惊恐失措到最后麻木面无表情的剥下一只小狗的皮,我想我终于明白福伯身上那股难闻的气味是怎么来的,因为我现在也染上了。福伯教导我的最后那天,他不知道从那里找来一只猴子给我。猴子跟我之前练习的动物不太一样,它更大,而且它更像人类。
我在动手的时候,还看见它眼眶内打转的眼泪,那一刻我承认我有点于心不忍,但下一秒我手上的刀已经划上它的皮肤,它发出尖锐的叫声,我嫌它吵,一刀割下了它的喉咙,这下安静了,我也能更加专心地进行下去。“阿清你以后不用再来了”福伯拿着剥好的猴皮,露出了一开始对我露出的那个诡异的笑脸。
离开活室,我有点不适应。我不想雕刻面具了,于是在镇子里闲逛,像孩子一样观察着街上的每一个人。村口的老爷没了牙,唇纹却深得像干枯的核桃;杀猪的老胡是个大胖子,额头总是密集的汗滴;小孩子说话时不那么利索,嘴巴基本不怎么动,句子总是含糊说不清。镇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曾被我仔细的观察过,我也曾在夜里临摹他们的骨肉轮廓。
二十岁的成人礼越来越近,据成人礼还有差不多一个星期的时间,母亲叫我去她的房间,那是我记忆中最后一次见到她。她没有点灯,只靠窗外的光线勉强视物,我隐约看着那个强大的母亲蜷缩着在床柱上。“坐吧。”她开口说。
今夜她母亲显得不太正常,她像是很努力让自己开口说出那些难以诉说的话 “阿清,这就是宿命啊,我们谁也逃不掉啊!”她似乎在自言自语,也并不在意我是否听懂,她沉默了会,声音带着哽咽,“阿清,阿清…”母亲没有说下去,但她此刻却像个普通女子一般蜷缩起来哭泣。
“母亲,你还好吗?”大概是母子连心,此刻我的心也有点难受。她却抬起手挥了挥,示意我出去,她的神色让我有些疲惫,她大概是哭得无力了。
第二天早上母亲把我叫去了物室。她静静地坐在那里,身上穿着一件红色的旗袍。我记得那旗袍,是她成为主母那天穿的衣服。桌面上摆放着黄铜盆子和刀具,福伯站在桌子一头朝我鞠了一躬。我有种不祥的预感,“阿清,你今天练习的对象是我。”母亲的声音很淡。“我不要!我不要!”我转身就想逃离物室,福伯拦住了我。“为什么!为什么!”眼泪已经布满了我的脸,声音也变得嘶哑。“阿清,你该长大了”母亲起身,将桌面上的银刀放入我手心,眼神坚定,“阿清,下手别犹豫,你越犹豫,夫人就越痛。”
福伯的话令我死心。刀被我放在桌面上,“阿清!”母亲呵斥道,“我知道了。”我闭上眼,往母亲的脸伸出我颤抖的手。手摸到的是一张粗糙的脸,手在母亲的脸上游走,我感觉到她的的脸有震动,大概是震惊吧。摸了一轮,我的手也不再颤抖,顺着她脸上的眉骨处揉捏起来,捏到她那不高的鼻梁,不对称的鼻头,摸到她那薄的嘴唇微微上扬,我在心中已经勾勒出她的头骨,轮廓。我咬了咬牙,睁开了眼睛,拿起桌面的刀“对不起了”。
整个过程我是闭着眼的,我感受到刀下的母亲在发抖,温热的血顺着刀柄流到我手上,我不敢哭,因为哭了,手就会抖,她会更痛。“哐当”结束的那刻,我几乎是把手上那把沾满血的刀扔出去,我不敢睁开眼,我蜷缩在地上一直哭。后来的事情我也不太记清楚了,只是之后福伯递给我一个黑盒子,上面雕刻着母亲那个最爱的桂花。那个童年时期我一直好奇的梨花木盒的谜底也终于在此刻揭开,只是我没有母亲的勇气将它接过。“
阿清,你不要愧疚。每一代家主都是这样子过来的。”福伯将黑盒子放在我手上,轻轻拍了我的背安慰道。我很难描述我那刻的心情,原来我一直引以为豪的孔家竟是以这样的方式传承。孔家面具之所以精妙,那是因为每一代家主都需要剥下上一代家主的脸,这背后需要对人脸骨肉轮廓的清晰了解才能做到。孔家家主能完整剥下一张人脸,自然也能造出一张貌若真人的面具。那刻我才明白母亲那晚对我讲的话,这是宿命啊。
三年后,门口上挂起红灯笼,客人们对面具叹为观止,宅子里一片热闹景气,而我身为年轻的家主此刻坐在主位,静静地看着他们争先出价。只是宴会上有一人让我觉得眼熟,我半眯着眼仔细一看,发现那人戴着母亲曾经制作的面具,面具看起来有些破损,怕是戴了有些时日了。如今那人仍坐在这里出价求买,真是有趣。
宴会结束后,仆人告诉我有一个警察求见,我觉得很累,便让其打发走,可那警察任不依不饶的闯进来。“你是阿清吧!”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样子喊我,我回头看着被仆人拦住的警察,我招了招手示意他们退下。“有事吗?”我想起他那个许多年前搅和孔家拍卖会的警察,“你有见过这个人吗!”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画像,上面的男子我认得,是戴着面具拍卖的人。
可惜啊,今年他带的钱不太多,面具最后被另一个男人拍走了。我摇了摇头“不认识呢”“这个男人是连环杀人犯,十年前曾买过你们家的面具,如今还在逍遥法外。”警察的语气似乎有点咬牙切齿,“那你们要早点抓到他,好让我们安心”我四两拨千斤地把话推回去,“时候不早了,您请回吧。”
打发完警察,我慢悠悠地走回房间,昏暗的灯光下有一个巨大的黑影。“不知先生找我有什么事?”我不慌不忙地朝着那黑影发问,“孔家主,我想请你做一个面具”人从黑影中露出一张脸,是宴会上那人。“先生,这好说,还请你明年这时候来,带上足够的钱,面具一定是你的”,“不要给我扯废话,我现在就要面具!”他扯下了面具,露出一副狰狞的模样。“
孔家并没有多余的面具,先生请回吧”我缓缓起身,想要送客。只是没想到腹部一阵剧痛,低头一看竟是温热的血汹涌而出,我瘫倒在地上。那人在房间里翻箱倒柜地寻找面具,他打开了我放在柜子里的黑木盒,他以为是面具,却没有想到竟是一张发黑的肉皮,他一脸嫌弃得把它甩在地上。我眼前越来越暗了,朦朦胧胧看见一个穿旗袍的身影向我走来,她蹲下身子抚摸我的脸“阿清走吧,我带你走。”“好。”
孔家百年的传承终究还是断在了我的手上,或许这就是宿命,我的宿命,孔家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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