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酒在我们那条街上很出名,她是个女人,她的酒量很好,所以大家都叫她阿酒。
我听说,阿酒曾有一天一个人喝倒了整条街的人。
十分有幸,我与这位阿酒姑娘关系还算不错。
前年回到故乡苏州,我去看了阿酒。年少时的阿酒我还有些许印象,上树掏鸟窝下河抓鱼没有什么是她不行的。再见阿酒,她虽没心没肺的笑着,可我却看过许多次她转身时背影萧索的样子。
后来我们在后街的夜市上喝酒,除了酒,没有别的。
我觉得索然无味,可阿酒却一瓶接着一瓶。
我暗叹她当真好酒量,随口问道:“阿酒,你还弹吉他吗?”
谁知她突然放下手中的酒瓶,向我摇了摇头,她叹道:“早就不会了。”
“你从前不是很爱弹吉他的吗?”
阿酒以前学了半年的吉他,只为弹一首自己喜欢的歌。她有一把四十寸的民谣吉他,她很喜欢那把吉他,清晨或午后她都会用那把吉他弹着自己喜欢的歌。
“对啊,只是从前。”她拿起那瓶未喝完的酒,兀自说道:“现在啊,我才发现,有那么多的事,不是喜欢、热爱就可以办到的。人啊,还是得面对现实。”接着,一饮而尽。
那天晚上阿酒没有喝醉,她很清醒,她的背影十分萧索,她只有一个人。
那晚之后,我回到杭州,与阿酒断了联系。
听说,阿酒要结婚了。二十六岁,的确是谈婚论嫁的好年纪。
可是我一直没有收到阿酒的喜帖。
去年夏天,阿酒来了杭州。
我们走在夏夜西湖的断桥上,一路无话。
走到尽头时,阿酒突然停下,她问我有没有听到蝉声。
我偏过头去看她,十分认真的模样,于是我说:“我们去找蝉声的来源,好吗?”
她点头。
我们找遍整个西湖,终于在一棵树上找到了来源。
阿酒靠坐在树下,那是一颗很高大的树,阿酒整个人都被隐藏在了树影中。
“江余生,你听过《秋蝉》吗?”
我点头。
“那你给我唱一遍好吗?”
我再点头。
“今宵一去不觉寒
醉别夏夜琴声淡
月下树影秋蝉
唯有孤单撩人的心乱”
阿酒闭上眼睛,认真地聆听着什么,面容平和,嘴角微微上扬。
“不知你戚戚何时来入梦
不知你与我何时再相逢
留我一个惶惶的曲终
而你阑珊处不知所踪”
阿酒笑着,突然站起,在那片树影中跳起舞。
一曲《秋蝉》,舞步轻快。
“不知你戚戚何时来入梦
不知你与我何时再相逢
留我一个惶惶的曲终
而你阑珊处不知所踪”
她在蝉声中翩翩起舞,在曲终时黯然谢幕。
我问她:“阿酒,你要结婚了?”
“也许吧。”她站在树影中,朦胧黑夜,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听见她的声音。她说:“江余生,你有没有试过找一个人?”
我想了想,慎重的点头。
“那你找到那个人了吗?”
“没有。”
“那很可惜呢。能被你寻找的人,应该是个很不错的姑娘吧。”
我点头,又听她说:“这个世界这么大,想要找到一个人,太难了。”
“你呢?在找一个什么样的人?”我问她。
她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说:“是一个我很喜欢的人。"
"他啊,喝酒很厉害。我努力了这么久,从来没有喝倒过他。所以我拼命去喝酒,练酒量。可是,我再也找不到他了。”她抬头,看向天空。
那天她穿了一件红色的裙子,看上去既年轻又漂亮。她的裙摆被晚风吹拂,摇摆不定。
阿酒说,那天晚上她根本没有喝倒整条街的人。她说她的酒量没有那么好,她只是和那条街的每一个人喝了杯酒而已·。她说:“他离开的那天,我的酒量突然变得很好。不知道为什么,整条街喝下来,我一点都没醉。”
她笑的就像一个傻子一样。对啊,阿酒她不就是一个傻子吗?
“不知你戚戚何时来入梦
不知你与我何时再相逢
留我一个惶惶的曲终
而你阑珊处不知所踪”
她一边唱一边跳起一支探戈,只有她一个人的探戈。
阿酒这个傻子啊,其实她的吉他弹得一塌糊涂,爱一个人也爱的一塌糊涂。就连说谎,也说得一塌糊涂。
那天晚上阿酒唱了无数遍《秋蝉》,只跳了一支探戈。她的探戈,自始无终。
离开的时候,阿酒忽然抱住我,很久很久。
阿酒说:“江余生,你一定一定要找到那个人。”
阿酒回到苏州以后没有联系过我,我听说阿酒又喝倒了整条街的人准备结婚,可我还是没有收到她的喜帖。
去年秋天的时候,我收到了阿酒的消息。
于是换上正装,回到苏州,参加阿酒的葬礼。
阿酒死了。
他们说是喝醉跌到了河里,尸体没有打捞上来,大约是顺着河流飘走了。
阿酒的父母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撒着纸币,白色的纸钱撒了一路,从街头到结尾,没有人会忘记他们曾和一位叫阿酒的姑娘喝过一杯酒。
去收拾阿酒的遗物时,我看见一件白色婚纱安详地躺在她的衣柜里。阿酒的爸爸说,那天是阿酒的好日子,叹了两句可惜这个年逾五旬的男人便泣不成声。
我见到了阿酒要嫁的那个男人,大约有三十多岁,十分平庸。是那种可以禁锢阿酒的平庸。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眼镜下是毫无波动的眼神。
对于阿酒的死,那个男人毫无波动。
他们烧掉了阿酒所有的东西,阿酒的衣服也被烧得一干二净,没有遗留,包括那件花高价买回来的白色婚纱。
可是,没有那条红色的裙子。
阿酒那晚穿的红色裙子,衬的她既年轻又漂亮,可是那条红色的裙子不见了。
阿酒这个傻子啊。
他们要烧掉阿酒的那把吉他,那把吉他是从水里捞上来的,琴箱里装满了水,所以他们把它留到了最后。
阿酒的那把吉他已经破烂不堪,琴弦上挂着青苔,琴身也尽是碰撞之后的痕迹。
可我还是想留下它。
我对他们说了我的请求,他们同意了。那把吉他后来被我埋在了一棵树下,是一棵很高大的树,夜晚还能听到树上的蝉声。偶尔,我还能看见阿酒穿着红色裙子跳探戈的模样,既年轻又漂亮。
葬礼结束之后,我偶尔也会回到苏州,去阿酒葬身的那条河看上一天。那条河没有尽头。我想,阿酒会不会穿着那条红色的裙子顺着河流漂荡,会不会有一天阿酒终于来到他的身边,然后不再漂泊。阿酒会告诉他,她的酒量很好很好,他离开的那天她喝倒了整条街的人都没有醉。又会不会有一天,他会来到杭州的西湖,会停在那棵有蝉声的树下,他会一边唱着《秋蝉》一边和阿酒一起跳完一支自始无终的探戈。再或者,会有那么一天,阿酒会披上红色的嫁衣,阿酒会把她这一生唯一的三个字送给他,他会抱起阿酒,他们会热烈的拥吻。
如果有那么一天,阿酒该会很高兴的吧。
其实,阿酒是醉生梦死的,你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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