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帅是我们那儿一个家喻户晓的傻子。 按说他名儿不叫帅帅,最开始大家叫他小傻子,他知道不是啥好称呼,不答应。 但有人开玩笑夸他帅时,他就跟着傻乐,叫他帅帅,他会嗯上一声,帅帅这名字就叫开了。 关于帅帅的身世,大家都知道些。他家在城边的乡下,在家他最小,上面有两个姐姐。他很小时父亲就去世,妈妈含辛茹苦拉扯着他们姐弟仨,因为有他这个傻儿子,一直没再嫁。他十多岁时,母亲也病逝,一个姐姐外出打工嫁在了异乡,一个姐姐虽留在县里,但也活的很辛苦。帅帅就顺理成幸的流浪了…… 最早遇到帅帅时,我上小学。他比我们大几岁,成天在街上溜达,低着头,穿的破破烂烂,很老实,嘴永远半张者,口水滴在身上,胸口黑乎乎一片。他喜欢热闹,爱往人多的地方去,智商比同龄人低挺多 。 我从小就厌学,在我们那儿叫学混子。学不会还贪玩,不受老师待见,恶性循环,成绩越来越差,在教室多待一会都如坐针毡,跟几个同样不成材的朋友早早学会了逃课出去晃悠。 帅帅那会儿也算个孩子,他总想跟小孩玩,但没谁愿意搭理他,我们愿。一是我们逃课出去,完全没啥玩伴。二是想到大家都在上课,心里说不出的空虚,见到他,多少有些安慰:有人比我们还废物,比我们还不成材呢。 帅帅的破?子上,有俩巨大的口袋, 不知谁给缝的,永远鼓着,里面装着他的 一切。有没吃完的馍、饼,有他参加红白事儿人家给的香烟,还有他捡的垃圾。 每次叫他玩啥之前,他都跪在那儿,把兜里乱七八糟的全掏出来,要走时再一一装回去。 我们常从家里拿东西给他吃,按说他也饿不着,屁大个县城,不管走到哪儿,东家一口西家一块的,总有人塞吃的给他。不管给他啥,他永远狼?虎咽。 那会儿正是拿尿和泥的年龄,没谁嫌他脏,骑马打仗,他永远是马。跳皮筋,他就一直像木头样杵在那儿,帮我们撑着皮筋。他从不抱怨,能跟我们一块儿,已经很开心了。有时玩到晚上,我们被爹妈一个个拧回去,剩他自己在路灯下站着。 他睡觉的地方不固定,路边、桥洞、待拆的仓库、水泥管道……哪都能睡。北方的冬天很冷,但也没冻着他,谁家没点破衣服烂被子啥的,街坊们见了就塞给他,当积德了。 他没啥记性,被褥太大也背不走,在哪儿睡上几天,迷路回不去了,东西也就全扔那儿了。经常在街上见一些大娘婶子啥的追着要拧他耳朵:兔崽子!那么好个被子给你了!今年的新棉花!你给我扔哪儿了?!帅帅傻笑着往前跑,缩着脑袋,不停。 时间就这么过着,我初中时,帅帅差不多就成年了。身高一米八几,体重得有200斤,作为一个流浪汉,他的体型简直代表着我们县的良心。 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儿,大家又开始拿他开玩笑了:帅帅长大了,该娶媳妇啦! 看上哪家的闺女没?!给你做个媒……不知是人们调侃多了,还是他的自然反应,这货还真经历了次“爱情”…… 对象是住在城南的一个姑娘,人家里是开化肥代销点的,女孩在店里帮忙。女孩人很清秀,心也好,店里有没用完印着广告语的背心,帅帅路过时,女孩总拿些 给他,偶尔也给他端口吃的。白天街上热闹时,帅帅常蹲在店对面的墙角,隔着条小街,时不时往店里看上一眼。 帅帅这点小心思,很快被好事儿的发现了。人们觉得他肯定喜欢上人家姑娘了,不然那么多人给过他吃穿,他咋就偏往这边蹲? 在别人的怂恿下,帅帅还鼓起勇气进过店里一次。到里面后,他一股脑把自己 兜里的家伙什全掏了出来,搁在地上,扭头就跑,姑娘在人们哄笑声中窘的关上了店门。 无聊的小城,就指着这点八卦热闹了,很快传的人尽皆知。人们路过时,会戏谑的往店里瞅上一眼:喏~那就是帅帅媳妇吧?
没过多久,帅帅又一次习惯性蹲在对面时,女孩的哥哥从店里出来了。帅帅被揪着领子拽起,掐着脖子往后推。推一下,退几步,推一下,退几步,一直怼到街口。围观的很多,但没谁敢上去劝。女孩的哥哥没做错啥,也不算动手打人。虽说大家都知道帅帅老实,没干过啥坏事,但谁愿意自己家待嫁的姑娘,被个傻子惦记着?有个万一,谁负得起责?女孩的哥哥走后,帅帅被看热闹的围在个角落,我猫腰挤到了前面。他低着头,浑身哆嗦,嘴张着,说不出话,双手不停的向上拢自己的头发,一遍又一遍。他一定很绝望,我有点感同身受。挺巧,也就是在那天,我鼓起勇气给暗恋许久的女同学写了封长长的表白信。同学看完信放学时跟我说: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学习,你要想证明自己喜欢我,就用功考重点高中吧。我想了想说:我考不上……故事会出了这事儿之后,帅帅就很少去城南了。城北有个大湖,算是我们那儿唯一的景点了。湖没咋开发,夏天的傍晚,全民的娱乐项目就是过去洗澡。因为总出意外,县里在湖打圈都修上了很陡的石头堤坝,只留个固定地方允许下水,入口处铺上些沙子,算是个自然浴场,但即使这样,每年也总有一两个看不住的顽童,因私自玩水溺亡。帅帅在湖边呆久了,见多了气急败坏的父母连打带骂将自家偷偷下湖玩水的孩子薅走,慢慢他有样学样,每当小孩没大人带着私自下水时,他就大叫着冲过去将 孩子拽上岸。人们发现他这举动,赞不绝口,好事儿!帅帅做的对!这是在救人?!救人!帅帅被这么一夸,干劲儿更大了。他不会水,不敢往深处去,就成天在水边守着,热急了就蹲下,在水里漫一漫。背上的皮被晒脱了一层,像剥了一半的烤红薯,里面是?红的。去游泳的人谁想起来 了,就给他捎口吃的,搁在岸边,喊一声帅帅,他就扑踏着水花跑过来吃了。没谁觉得这有啥不好,小孩不敢私自乱下水了,都知道有傻子守着呢。为人父母的多少有些宽心,不管咋说,算多了道防线。湖水每天冲着,滩上的沙子总是越来越少,县里隔段时间就拉几车补上。运沙的工人来了,帅帅就凑着热闹帮忙,来回蹭几趟车坐。大锅饭做好了,也给他盛上一碗。在一次运沙的途中,帅帅在拖车里睡着,从高高的沙堆顶上滚了下来,摔在路中间,兜里的东西撒了一地,全身上下没一块好地方了……围观的人都傻眼了,这咋办?往医院送要钱,谁知道他亲人在哪,该通知谁?也该他命好,摔在了陈爷家门口。陈爷是个佝偻的老头,背很驼很驼, 一生未婚,也没有子女。他年轻时在乡下做赤脚医生,后来搬到了城郊,自己住。在院里开个诊所,给人看些简单的头疼脑热。他心好,帮过不少人,大家见面都叫声陈爷。但前两年县里把没执照的诊所统一取缔了。陈爷行动不便,街道就帮着把他挂在门口多年的医生招牌拆走了。大家七手八脚把帅帅抬了过去,陈爷先给他止住血,又去医院买齐了药物,帮他包扎好,随后让大家帮着把院里放东西的一间西屋打扫了下,帅帅还动不了,就躺里面养病。
都说傻子生命力强,不假。帅帅那点皮肉伤,很快就好差不多了。人们看见帅帅,就夸陈爷医术好,不仅治好了他的伤,连以前他半张着的嘴也合上不再流口水了。陈爷笑笑说,啥医术啊,一天三顿都让他吃抱了,嘴就合上了。帅帅能下床走动后,自己又跑到湖里面泡着。陈爷找过去,把他揪着耳朵拽出来,帅帅吱吱呀呀的说:救人……陈爷说:不救了,淹着你了咋办?陈爷无子嗣,年轻时,哥哥把长子过继给了他。条件是侄子帮他养老送终,他百年后东西都留给侄子。他侄子现已结婚成家,在县里工作。陈爷诊所停了以后,没啥收入,侄子就定期给他送些吃的。陈爷的院儿里种满了葡萄树,齐腰那么高,每到夏季,硕果累累。以前小院热闹,陈爷红光满面的给人看病,葡萄熟了随大家摘,年年没剩过。后来没了医生身份,陈爷就只是个看起来奇形怪状的老头了,偌大的院子再没啥人过来。陈爷始终没想明白,给人看了一辈子病,咋就不算医生了?陈爷很少出门,没事就侍弄院儿里的作物,帅帅蹲旁边。他一遍遍的教,帅帅一遍遍的看,虽然学不会,但总算有人说话了。帅帅学会了叫陈爷,但陈爷从没叫过他帅帅,陈爷喊他“井水”。陈爷牙掉差不多了,说话跑风,我们也不懂这个井水是啥意思。也奇怪,以前除了帅帅,无论 叫啥他都不应,但陈爷喊他井水,他答应。葡萄熟了,爷俩就摘下放在门口,足斤足两,半卖半送的换点油钱。添双筷子,加个斗笠,帅帅就这么住下了。此后就很少见到帅帅了,他再不来街上溜达,风雨里长大,好不容易有个家。最后次见他,是我高考那天。送考的队伍熙熙攘攘,大家神色匆匆,连跟他打招呼的心情都没。他伏在门边,傻愣愣的看着过往人流……大三暑假我回家,路过陈爷宅子时看到院墙被拆了。我问朋友,他们人呢?朋友说陈爷去世了,宅子按约留给了他侄子,陈爷临走时求侄子给帅帅寻个住处,侄子答应了,托关系把帅帅安置在他们厂废弃的宿舍里。虽然没人管他吃蝎,白天又得流浪,但总算有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落脚。毕业后,我家搬去南方,再没了帅帅的消息。老天爷真是想的周全,谁能料到帅帅这样的烂命,都会有转机……前不久我妈回老家探亲,带回了一个惊天八卦。高速公路要修到县里,入口刚好选在帅帅他们村旁边,帅帅家的宅子在村头,要被征用建成服务区。简单点说,帅帅成拆迁户了!据说他们邻居,宅子还没他家一半大,赔偿款都谈到了50万露头,帅帅家的,兴许能拿上百万!帅帅的姐姐都出嫁了,他妈去世后,帅帅外出流浪,土房子年久失修,早荒成了危房。有人见工作人员去找过几次,都没见着他们人。
一无所有的傻子,瞬间成了准百万富翁,这事儿让整个县城炸开了锅!按县里的物价,烧饼一块钱一个,油条一块钱两根,多数人一辈子都挣不到一百万!知道拆迁的消息后,我给老家的朋友打过个电话,朋友说不知是赔偿款暂时没谈下来还是怎么着,帅帅还在流浪。但一切都不同了,傻子还是那个傻子,大伙对 他的态度全变了。以前给他张罗着送吃送穿的婶子大娘们,都多少有些自惭形秽了,别说百万,自己一辈子见过十万块钱摞一堆多高没?有啥资格可怜一个百万富翁?帅帅现在流浪都算体验生活。有好事儿的已经开始打听着要给帅帅介绍对象了,据说有姑娘肯答应,就差帅帅点头,反正传的有板有眼。帅帅有了个新外号:高富帅……大家都等着帅帅命运的转折,想看他如何苦尽甘来,想看他怎么享用这飞来的横财。没想到等来的,是帅帅的死讯……陈爷生前的那条小街,要向两边扩宽,道路封死了在施工。以前的小院巳经拆完,重建的门面房正在打地基。天太热,工人白天休息,傍晚才开始做活。没人注意到瘫坐在院对面的帅帅,也没谁知道他在那守了多久。他被人发现时,已经奄奄一息……帅帅姐姐的女儿,叫小安,我们是同学。虽然这些年她从没提过自己跟帅帅的关系,但这在我们同学间像个公开的秘密,大伙都知道。她总给帅帅带各种东西,衣服、被褥还有吃的。她不说,大家也不问,毕竞有个流浪的傻舅对于女生来说是件难以启齿的事。小安也在群里,沉默许久,她给我们讲完了剩下的故事。她姥姥在世时,就一直担心有天自己不在了,帅帅该怎么活。她怕帅帅没人照顾,更怕本来就命苦的女儿受连累。心里愁,嘴上也说,帅帅听懂了。姥姥去世后,帅帅再没进过家。两个姐姐一直在尽力帮他,她们把帅帅往家里接过无数次,帅帅疯了一样的反抗,撞墙也要往外跑,他不接受姐姐的任何安排,谁都劝不听。傻子嘛,一根筋。帅帅住下后,她们也常去送钱送物,陈爷不要,说这边够吃了,你们也不容易。赔偿款的事儿人家让律师来找过了,说他们姐弟仨都算继承人。两个姐姐决定不要那份钱了,留给帅帅。因为是老宅子,房产证遗嘱啥都没,所以还有些手续要补,钱一时半会拿不到。谁也想不到他会在这节骨眼儿上出事……帅帅弥留时,家人都到了。可能回光返照,他清醒了许多。认出了小安是谁,知道握着姐姐的手叫姐。院里医生、护士只要手上没活儿的,都来了。有人问:帅帅,你的东西你想留给谁?帅帅说:陈爷。人们说陈爷死了,要不了了,除了陈爷,你还想留给谁?帅帅说:陈爷……他也真没福,那么多寒冬都熬过,死在了盛夏
帅帅出殡时,打城里过。街上的大小商店,关了许多,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绵延几百米。大伙都来送他了,他那么爱热闹,要是能活着看一眼这场面,肯定舍不得死。帅帅最后的一声陈爷,又把那个佝偻的老头拉回到了人们的视野。有热心的帮着去问老爷子诊所关门的事儿,街道答复,陈爷虽然不能继续执业,但绝对算医生。并且他当年响应号召做了那么久的赤脚医生,有贡献,搁到现在按规定还能领 补贴了。工作人员凑钱给陈爷做了块牌匾,跟以前的一样,托亲人烧给了他。群里有人在外地的同学说,好些年没见帅帅,真想再看他一眼。小安发了张遗照。照片里帅帅穿着偏大的西装,坐的规规矩矩,笑的虽不自然,但跟街上那个傻子完全两样。照片的右下角,写着姓名。有人问:这谁? !没人回答。我也第一次知道帅帅的名儿,他叫敬学。原来陈爷一直叫的不是井水,是帅帅的名字。陈爷泉下有知,应该没啥遗憾了。给人看一辈子病,到死也没等着的医生名分,帅帅给他要回来了。帅帅不傻,他想把自己最好的东西,留给唯一喊他名字的人。走好,敬学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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