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以后,大家谈起姑娘们来,因为男人们在一起能谈起什么呢。
我们中间有一个人说:
“嗯,关于这件事,我倒是碰到了一件稀奇的事。”
随即讲了起来。
去年冬天的一个下午,我突然感觉的很无聊,那种时不时向我们肉体和心灵袭来的,使人感到灰心丧气和难以忍受的厌倦。我有种预感,长此以往我会得抑郁症,严重了会导致自杀。
我穿上大衣,出了门,一点也不知道自己要干嘛。走过林荫大道,我进去一家独立餐馆吃了顿饭,顺便闲聊了一会儿,饭店几乎是空着的,因为那时正在下着雨,下着能沾湿衣服也能沾湿心灵的牛毛细雨,不是那种像瀑布似的倾斜下来,把行人赶到檐下去的倾盆大雨,而是那种感觉不出雨点的小水珠子,十分潮湿,不断地在你身上留下感觉不出的水雾,过了不久就会使衣服蒙上一层冰凉而有渗透力的像苔藓一样的水分。
怎么办呢?我向前走,又回过来,想找敌方消磨两个小时,实在想不出可以去哪里。最后我决定去牧羊女游乐场,因为那里是烟花女子的聚集地。
大厅里人很少,散步长廊只有几个社会底层的人,从他们的步态、衣着、头发和胡子修剪的样式、帽子和气色上看,一眼就可以看出他们属于下层社会的人;很少能见到一个洗干净的、认真梳洗过的和穿着比较协调的衣服的人。至于那些姑娘们呢,都是这个样子,你们知道那些可怕的姑娘,她们相貌丑陋、精神疲惫、皮肉松弛,不知怎么装出一副愚蠢的瞧不起人的神气,她们走来走去,像是在猎取主顾。
我心里想,这些萎靡不振的女人,说他们胖不如说他们费肥多,这一部分胖的鼓出来那一部分又瘦的干巴巴,腆(鼓)着一面大肚子,撑着两条罗圈着的鹭鸶腿(指又长又瘦没有肉),的却没有一个值100块钱的,她们开口讨价200块钱,最后好不容易谈到一百块钱。
不过我看到了一个还不错的姑娘,她年纪不算很轻,不过还算娇嫩,也讨人喜欢,比较动人。我稀里糊涂的叫住了她,向她说明了我为过夜而肯付出的代价,我不愿意一个人独自回家,更愿意和这个姑娘搂搂抱抱。
于是我跟着她走了。她住在殉道者街上一座很大很大的楼房里。楼梯上的煤气灯已经熄了,我慢慢地爬上去,不断划燃一根蜡绳,脚绊在梯级上,几乎跌倒,心里很不痛快,跟在她窸窸窣的裙子后面上楼去。
她在五楼停住了,关好了和外面想通的门后,她问:
“你要待到明天早上吗”
“当然,你很清楚我们讲好了的。”
“好的,宝贝,我不过是随便问问,你这这里等我一分钟,我马上回来。”
她让我站在黑暗中,进去了,我听见了她关门的声音,还听见好像在和谁说话。我感到奇怪,有点担心。里面会不会有个男人。不过我的拳头和腰包都很结实。我心里想,“咱们走着瞧吧。”
我伸长耳朵尽力细听,听见里面有轻轻的动作,有人在轻轻地走路,很小心。随后另一扇门打开了,我的确听到有人在说话,不过声音很轻很轻。
她回来了,手里端着一枝点燃了的蜡烛。
“你可以进来了。”她说。
她这样用“你”而不用“您”来称呼我,表示她已经属于我了。我走进门去,先穿过一个饭厅,看得出这个饭厅从来没有人在里面吃过饭,随后走进了一间一般姑娘们住的那种卧房。房子是连家具出租的,还挂着几幅棱纹平布的窗帘,床上铺着上面有可疑的斑斑点点的红绸面子的羽绒被。
她又说:“你随意吧,我的宝贝儿”
我用怀疑的目光检查了一下房间,但是没有让人不放心的。
她飞快的脱去衣服,迅速爬进被窝,我还没有脱去衣服,她笑着说:“喂,你怎么了,你成木头人了吗?喂,快进来吧”
我也脱去衣服,钻进被窝里。
五分钟以后,我真恨不得穿上衣服就走。可是,在家里侵袭我的难以忍受的厌烦情绪还控制着我,使我难以动弹,因此尽管我在这个人人都可以睡得床上感到恶心,我还是留下来了。早先在游乐场的照耀之下,我还以为这个女人身上有肉体的诱惑,现在一搂到怀里便消失了,跟我肉贴肉的,只不过是一个俗不可耐的姑娘,而且她那种毫无感情的撒娇的吻还带有大蒜味。
于是,我和她谈了起来。
“你在这里住了很久了吧”我说。
“”到正月十五就是半年啦。”
“以前你住在哪儿?”
“住在克洛泽尔街。不过那个女门房老是找我麻烦,我只能退了租。”
接着她就没完没了地讲那个女门房怎样对她造谣中伤。
这时我忽然听到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有响动。开始是一声叹息,随后是一些轻微的响动,声音虽轻,但很清晰,就好像有一个坐在椅子上的人在转动。
我顿时就从床上坐了起来,问道:
“什么声音?”
她平静地回答说:
“别害怕,我的宝贝,是邻居。隔板非常薄,所以听起来就像在这个房间里一样。这房子真糟糕,简直就像硬纸板搭的。”
这时候我实在太懒了,所以又钻进了被窝里。我们又继续谈天。男人们在这种时候,经常会受愚蠢的好奇心的推动下,询问女人初次的遭遇,想揭开她们初次堕落的幕布,仿佛 想在他们手上搜寻早年清白的痕迹,也许是想从真话里寻找与他们从前天真与纯洁有关的短暂回忆。我当时也受了好奇心的推动,向他询问了几个有关他最初情人的问题。
我明明知道他是撒谎的,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也许我想从他的谎言中找到一些真诚而动人的东西。
“嗯,告诉我,那个人是什么人?”
“是一个划船爱好者,我的宝贝。”
“噢,讲给我听听,那时候你在什么地方?”
“在阿尔让特依。”
“你那时在干什么?”
“ 我在一家饭店里做用人。”
“在哪一家?”
“在内河水手饭店,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是博南芳开的。”
“对,就是那家。”
“那个划船爱好者,是怎样引诱你的。”
“在我替他铺床的时候,他强迫我的。”
这时我突然想起了一个医生朋友的理论,他是一个善于观察并深明哲理的医生。由于长期在一家医院工作,他接触到的都是未婚先育的姑娘和公开卖淫的妓女,他看到一切女性的羞耻和痛苦,看到了可怜的女性在变成有钱闲逛的男性的丑恶的牺牲品后的一切羞耻和痛苦。
“总是这样”他对我说,“一个女孩最开始总是被和她同阶级同身份的人引坏了。关于这方面,我写了好几本观察研究。大家谴责有钱人,说他们菜了穷人家女儿的清白。这不是事实,有钱人菜下的,只不过是已经扎成束的花。他们也采花,不过采的都是扎成束的花,他们从不菜第一遍的花。”
想到这里,我回头向着我的女伴,笑了起来:
“你要知道,你的故事,我早已知道了。第一个认识你的人决不是那个划船爱好者。”
“啊,真的是他,我的宝贝,我可以发誓。”
“你说谎,我的小美人。”
“啊!没有,我保证。”
“你说谎。快,把真相告诉我。”
她似乎有些吃惊,有些犹豫。
我接着说:
“我是个魔术师,我的小美人,我懂催眠术。如果你不把真情讲给我听,我把你催眠,我就可以知道了。”
她害怕了,因为她跟那些同她相类似的人一样愚蠢,支支吾吾的说:
你怎么会猜着的?”
我说:
“快点说吧。”
“ 嗯,第一次嘛,几乎不算什么。那一天正是当地的节日。饭店里请了一位帮忙的厨师长,叫亚历山大先生。到了店里之后,他就神气活现地干起来了。他指挥所有的人,连老板和老板娘也指挥,就像是个国王……他是个很英俊的大高个儿,站在他的炉灶跟前一刻也不能安稳。总是高声嚷着:‘喂!拿黄油来,——拿鸡蛋来,——拿调味汁来。’于是别人就得马上跑着把这些东西送给他,不然他就要生气,就要破口大骂,听到这些话会羞得你连大腿也会发红。
“等一天的事情干完以后,他就站在门口抽他的烟斗。有一天我正捧着一大叠空盘子从他身边经过,他这样对我说:‘喂,小姑娘,陪我去河边走走吧,带我看看本地风光。”我么,像个傻子子似的去了;我们刚刚走到河边,他就强迫我干了那件事,快得我连他在干些什么都不知道。后来,他乘了九点钟的火车走了。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问:
“就这些吗?”
她吞吞吐吐地说:
“嗯,我相信弗洛朗坦是他的。”
“那是谁呀,弗洛朗坦?”
“是我的孩子呀!”
“啊!很好。后来你就骗那个划船爱好者说他是弗洛朗坦的父亲,是吗?”
“那还用说!”
“这个划船爱好者有钱吗?”
“是呀,他给我的弗洛朗坦留下了三百法郎的年金。”
我开始感兴趣了,继续追问下去:
“很好,我的女儿,很好。别人都以为你们这些人傻,其实并不傻。现在弗洛朗坦几岁了?”
她接着说:
“他十二岁啦。到春天就要去第一次领圣体了。”
“好啊,从那以后,你就心安理得地干你这一行了。”
她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说:
“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时忽然有一个很大的声音,吓得我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那声音就在这个卧室里发出的,是一个人摔倒又摸着墙壁爬起来的声音。
我已经端起了蜡烛,又害怕又生气地向四周张望。她也起了床,想拉住我,拦住我,一面轻轻地说:
“没事,我的宝贝,我向你保证没事。”
可是我,我已经发现了这个怪声是从哪儿发出的。我笔直地朝着隐在我们床头后面的一扇门走过去,猛地把门拉开……我看见了一个可怜的小男孩;他脸色苍白,十分瘦弱,坐在一把很大的软垫椅子旁边发抖,他是从那把椅子上掉下来的。他睁着一双惊慌而明亮的眼睛望着我。
他一看见我就哭了,张开双臂对他母亲说:
“这不能怪我,妈妈,这不能怪我。我睡着了,掉下来了。别骂我呀,这不能怪我。”
我回头望着那个女人高声说:
“这是什么意思?”
她似乎有些羞怯,又很伤心,断断续续地说:
“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挣的钱不够让他进寄宿学校,只好把他留在身边,可是又没有钱多租一间房。唉,我没有客人的时候,他就和我一起睡。如果客人只待一两个小时,他可以安安静静地在衣橱里待着;这个他懂。不过如果有人像你一样要过夜,那么孩子在椅子上。睡觉,腰是吃不消的……这当然也不能怪他……我真想让你也去试试……你……在椅子上睡一夜……你就会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了……”
她说着说着生气了,越来越激动,叫起来了。
孩子始终在哭。一个可怜的孩子,痩小,胆怯;是的,他的确是个衣橱里的孩子,寒冷漆黑的衣橱里的孩子;他只有等床上空了,才能偶尔回到床上去暖和一会儿。
我呢,我也很想哭。
于是我回到家里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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