瘾

0

抛瓦公司的管理层团建聚餐会上，一群中年男人正在杯觥交错。

1

因为公司还在创业阶段，管理层人数不多，刚好挤满一桌。
主座最为年长的老豪，也是这一桌职位最高的人，正满面红光地接受大家的敬酒。
伊娃作为唯一的女性管理者，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优雅地品尝着北京烤鸭，并没有想要加入敬酒的意思，直到进入千篇一律的挑事环节：
“伊娃，你是豪总一手提拔上来的，也不来敬一杯？”
“什么一手提拔，简直就是豪总看着她长大的，刚进公司你就进了豪总的博爱项目吧？”有人挑事就有人起哄。
“小伊是凭自己的能力，我没有帮她什么，倒是她一直在帮我。”老豪正颜解释。
“就算是千里马也要伯乐吧，豪总就是你的伯乐啊，这可是知遇之恩啊！”众人继续抬轿。
“豪总我敬您。”伊娃起身，遥遥举杯。
老豪方想举杯，被左右拦下：
“你杯子里是啥？”
“果汁。”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有点诚意没有？”
“那条法律规定不能用果汁敬领导的？”
“哪条法律——咱们这是团建，又不是上法庭，这么大的人了，人情世故你不懂啊？”
“那是你的人情世故，不是我的。”伊娃反唇相讥。
“小伊不能喝酒，来，我喝！”豪总解围。
“不，我能喝，但我偏不喝，因为我现在就想喝果汁。”伊娃平静地否认。
桌上一片寂静，前面起哄的人在桌下小声嘀咕，老豪有点下不来台：
“小伊，能喝你就喝一点，来，给我个面子，今天大家开心。”
“为了大家开心让我做不愿意做的事情，豪总，你是想要履行公司对于员工的情绪劳动权吗？”
“欸？没那么严重吧，”豪总环顾左右，打起哈哈：“你说是，就算是！”
“但是现在是下班时间，要行使公司权力得征得我个人的同意吧？”伊娃不紧不慢地说。
老豪一愣。
“还是说你准备对下属实施PUA呢？”伊娃盯着老豪的眼睛又追问一句。
老豪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前车之鉴，情绪法令出台以后，因PUA下马的高层不计其数。
“小伊，你这就不地道了，就叫你喝个酒，又是情绪劳动权，又是PUA的，和谁较真呢？”这时就有人替老豪说话。
“刚才豪总说到是为了气氛才要大家喝酒的，那么在座的各位也是在个人同意的前提下在为公司气氛付出情绪劳动的嘛？”伊娃反问众人。
“对对！每个人都有加班工资！”老豪乐得捡着台阶，想顺杆下。
“加什么班呀，我们就是感情深一口闷，你不喝你一边凉快去，管得着吗？”起先挑头的人心里正不爽伊娃不给他面子，再次出头。
“你们感情深，让我一边去，你是想聚众孤立我吗？”但是这次他撞上的是伊娃。
聚众孤立是最新情绪犯罪的敏感话题，职场人避之唯恐不及。
“话说清楚啊，我不聚众，只代表我自己，这饭局也不是我组的。”对方说，到最后，声音明显弱了下来。
伊娃望一眼老豪，老豪一边眨眼一边摆手。
“好，如果你是自愿的，那就是说这个气氛也是你想要的对吗？”伊娃可没这么好罢休的。
“对啊，当然啦，我就喜欢大家称兄道弟，把酒言欢。”
“所以你也要我遵从你的规则，为你提供情绪劳动对吗？先不说我是否愿意，你准备好支付我应得的劳务费了吗？”
“付费？你当你是黄花大闺女呢？不喝就不喝呗，别逼逼。”
尽管对方越来越不像话，但伊娃只是不动声色地打了个响指：
“艾米，action！”
“以下档案将作为B类证据存档保存。”伊娃下达指令，又向挑事者道：
“请你重复一遍刚才的话，你是如何知道我不是黄花大闺女的？根据你的回答我会选择考虑告你诽谤或者是侵犯隐私，此外平时只有黄花大闺女为你提供的情绪价值，你才会照常付费对吗？你有权知道我的助手正在录像，请谨慎回答。”
艾米如精灵般悬停在她耳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盯着对方，那就是她的8K摄像头，存储可以不中断记录36500个小时。
对方沉默了。
就在全桌最尴尬的时候，一个年轻女孩站了起来，她是这桌上唯二的女性。
“豪总，伊姐，我是新来的，辈分最小，我敬大家！”
姑娘一抬头，哐哐哐，三杯白酒下肚。|
“这才像话嘛，看看人家，白活这么大岁数。”挑事的一拍大腿喊道，像是有人帮他出了一口恶气。
“你不必——”伊娃刚想对新人说，却被打断。
“没事姐，我北方人，爱喝酒，平时下班自个也会干两瓶，不算劳动，算享受。”新人笑道。
众人抚掌大笑，立刻就有人问新人是北方哪里人，想要攀亲带故，于是酒桌的气氛又活跃了起来。
留伊娃一个人格格不入，若有所思。

2

伊娃回到家，艾米已经在浴缸里放好适温的热水。
她一进门就卸下制服，一路甩掉身上的累赘，跳进浴缸，让自己沉入温暖的水里。
好一会儿她才从水里露出头：
“艾米，新闻。”
“是。”艾米柔和的声音应答。
移动投影机跑进浴室，在水雾上投射出勉强可见的图像，用于新闻播报已经足够。
“需要我调整投影的亮度或者音量吗？”艾米轻声问道.
“这样很好，谢谢你，艾米。”伊娃回答。
新闻里正在播放普法专栏。

主持人：近些年来，随着AI技术的发展，情绪法案正越来越多地被引入实践，为了便于大家理解法案中的重要部分，本台请著名律师无言为大家做科普。
主持人：无言律师，能不能用浅显易懂的话向大家说明这个法案的内容和注意事项？”
无言律师：大家好，我是无言。其实从情绪价值被社会认可以来，情绪劳动被作为一种劳作已经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可，既然是有价值的劳作，就应该获取相关报酬，并且情绪劳动行业作为一个正规的商业运作也为国家的GDP做出重要的贡献。
无言律师：总而言之，劳动就应该获取报酬，大家只要抓住这一个核心理念就可以了，任何劳动和报酬的不匹配都可能涉及民事争议，可以仲裁、争取赔偿、甚至开庭审理。
无言律师：人情作为一种持续产生的价值可以被量化，而量化的关键技术就是实时记录，AI助手为我们提供了这个条件，当你在和人类互动时，结合你的表情与生理指证，当出现开心、幸福、憧憬等正能量情绪时，就被视作得到了情绪价值，而引发相关表情和情绪的人，就作为情绪劳动应该得到你的报酬。
无言律师：而部分数字产品也不再会按照物理件数收费，而是按照对每个人产生的情绪价值而收取不同的费用。
无言律师：节省你的开心，我们行业里常说的一句话，你可能因此而破产。
主持人：但是如果有些人让你为他做某事，结果有没有产生情绪价值的情况，你的劳动不是白费了吗？
无言律师：理论上是这样，但是大多数至少还是会有感激的情绪产生，所以空手而归是不大可能的。
主持人：那么情侣之间相互产生的正面情绪，是不是还要互相结算呢？
无言律师：这个要视情况而定，如果两个已经结婚，那么基于财产公有原则，相互的情绪价值不需要结算，但是如果离婚，可以相互结算这一部分的价值。
主持人：那么负面情绪是不是也可以向对方进行情绪索赔呢？
无言律师：虽然有委员提出过类似的议案，但是因为负面情绪不涉及情绪劳动，而且很大程度取决于个体差异，所以这一块的立法目前还没有通过。

伊娃挥动手指，示意艾米换台。
“关于抛瓦公司的博爱机器人被指在通过情绪价值敛财，被指过度收费一事，本台正在持续跟踪中。为此本台请来了抛瓦公司的情绪总监伊娃女士。”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热水泡得晕乎乎的伊娃一下子清醒过来。
虽然影像模糊，但是仔细看伊娃还是可以从水雾中辨别出自己的脸。
“费用问题好像已经无需多谈了吧，立法很清楚，情绪劳动既然产生了价值，就应该收取相应的报酬。”
“但是机器人的情绪劳动也算是情绪劳动吗？”
“目前法律并没有规定机器人和人的情绪劳动有任何差异，不但如此，据我所知，机器人和人类的平权法案正在提上日程。”
“话虽如此，但博爱机器人的情绪成瘾案例引发了广泛关注。用户约翰因过度依赖机器人，逐渐与现实世界脱节。他的律师提出，博爱机器人公司未能明确告知情绪成瘾的风险，需承担责任。”
“用户在购买时已签署协议，同意按情绪价值收费。情绪成瘾是用户自身使用不当所致，不应由公司承担责任。而且情绪收费的另一个目的其实是限制使用者对于机器人的情绪依赖，否则能为使用者做一切的机器人可能会致使使用者情绪成瘾，甚至无法再接受其他的情绪服务者，这一点对于整个服务行业都是不合理的。”
“但是在约翰的陈述中，贵司似乎并没有在条款上明确提示用户，贵司的产品可能引发情绪成瘾的情况。”
“我们确实也受到了用户方面的反馈，目前公司的经营层与技术团队，正在就这一点进行积极探讨中，将在最近的升级中加入必要的提示。”
约翰是一位独居的中年男子，情绪状态长期低迷。在朋友的推荐下，他购买了一台博爱机器人艾莉，希望通过它的陪伴来缓解孤独感。艾莉每天陪伴约翰，早上唤醒他，提供早餐建议，白天通过语音信息陪聊，晚上则陪着他一起看电视，进行安慰和支持。
几个月后，约翰发现自己越来越依赖艾莉，甚至在与人类朋友的互动中感到不适和不安。他开始减少外出活动，放弃与朋友的聚会，把更多的时间花在与艾莉的互动上。这种过度依赖导致他与现实世界的联系逐渐减弱。
伊娃现在还能回想起已经支付不了费用而被公司回收机器人后，约翰那空洞的眼神。
那又怎么样？伊娃想，在她看来约翰和酒桌上那些依赖酒桌文化的人并没有太多差别。
都是瘾，一个是和人类，一个是和机器人而已。
也正是瘾，才是生意的关键吧。
伊娃想。

3

老豪出事是在一个月后。
饭桌上那个北方女孩爆料了当晚她和老豪的X爱视频，在他金碧辉煌的豪宅中，而装修与摆设却又无一不透露出过时与一种垂垂老矣的孤独。
更为严重的是他没有及时兑付对方相应的情绪价值，而且承诺为女孩在公司内部提供更好的资源和机遇的对话被录了下来。
事后女孩被确认是竞争对手公司的新一代人形机器人。
老豪则被认定为利用职权对下属进行性剥削，也即普通人口中所说的PUA。
伊娃想着酒桌上老豪满面红光的表情，那一刻，他也在享受权力带给他的情绪价值吧。
也许正是他左右那些一直为他提供免费的情绪价值的人才让他情绪成瘾。
瘾，果然是生意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