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蝴蝶

“爸爸，我告诉你一件事，听说得痨病的人，在他死后，就会从他的嘴巴里飞出一只彩色的蝴蝶，这只蝴蝶很毒，只要它落在谁的头上，谁也会跟着得痨病！”有一天，冰冰从幼儿园一放学回到家，就一脸认真地对坐在门前矮凳上的父亲说。

“这是你们老师说的么？”看着儿子那张稚气的小脸和极其严肃的表情，父亲没有反驳，但对于突然听到冰冰说出这样的说辞，他还是万分惊讶，便轻声问冰冰。

“瞎说八道什么，还不赶紧放下书包，洗手吃饭！”端着晚饭走过来的母亲听见父子间的对话，直接就冲着冰冰高声喊叫道。

“小孩子么？他懂什么！”父亲看见母亲脸色不好，明显已变了颜色，嘟哝了一句，就从矮凳上费力地站起来，但随即而来的一阵猛烈的咳嗽，让他把刚费劲直起来的腰又给狠狠地压弯下去，仿佛背上压上一个千斤重的磨盘似的，父亲一手扶着大腿，一手快速锤着胸口，脸因剧烈咳嗽而涨得通红，像是要把肺也咳出来一般，让冰冰看了也异常难受。

母亲见状，赶紧把手中的碗飞速丢到桌上，碗里的汤汁就势洒了出来，沿着碗壁流到桌上，然后像一条小蛇在桌面上蜿蜒爬行，再从低洼的桌角边直线溜下来，一向舍不得糟蹋粮食的母亲顾不得这些，此时在她的眼里，只有父亲。

母亲扶着佝偻着背的父亲，用手轻抚父亲的后背，帮着父亲顺气，好一阵之后，父亲才停止剧烈的咳嗽，气顺了，人舒服了，但也累得气喘吁吁，整个人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要瘫倒似的，最终由母亲小心搀扶着，慢慢回到房间的床上躺下。

冰冰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吓得早就不敢说话了，也隐约知道应该是自己不小心说错了话，才引得父亲有如此大的反应。在母亲忙碌着照料父亲的时候，他赶紧放下肩上背着的草绿色的小书包，乖乖地去厨房里舀水洗手。

“是不是有人故意在孩子跟前说过什么？或许冰冰在学校里受到欺负了？”躺在床上的父亲回味着冰冰刚才说过的话，对母亲说。

“能说什么啊？小孩子嘛，天上一句，脚上一句的，哪有靠谱的话？你不要多想！回头我问问他们老师去。”母亲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故意在背后使坏，或在孩子面前，就父亲的病，讲过什么闲言碎语，但此刻的她也只能劝慰父亲。

“也不用去问了！寻那闲气干嘛！人家说的也是事实，医生也说过，我的这个痨病啊，确实会传染人，你啊，一定要把碗筷分清楚，及时用开水消毒，小孩子肺嫩，传染上就不得了了，你也一样，平时要多注意。”父亲心思重重地躺着，吃力地和母亲一句一顿地说话。

“我不怕的！”母亲点着头说道。

“好了，你也别忙着弄我了，快去和冰冰吃晚饭吧，这孩子读了半天书，他也该饿了。我下午起来撑了这一会，感觉已经比前些日子舒服很多了。老躺着觉得累，但撑久了，还是觉得躺着舒服啊！”父亲故作轻松地说，但也无法抑制住从胸腔里又涌上来的一阵咳嗽，父亲把身子蜷起来，像个大虾一样，用力地咳着，母亲则赶紧把清洗后放在门边的痰盂拿进房间，放到父亲床前，以便父亲把咳出来的痰能吐在痰盂里早备下的新鲜的草木灰中，不至于结核病菌满屋子飞扬。

“以后不准在爸爸跟前说痨病，更不准说死这个字，记住了么？”

喘息的功夫，躺在床上，昏暗煤油灯光里的父亲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堂屋里母亲对冰冰的细声交代，鼻头一酸，一行眼泪忍不住就从眼眶中跌落，顺着脸颊流过耳边，打湿一片枕巾。

冰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心中还是有一肚子疑惑，到底痨病病人死了之后，会不会飞出彩色的蝴蝶来呢？患痨病的父亲的嘴里会不会也有像小朋友们说的那样，有一只神奇的蝴蝶活着呢？

但他强迫自己不去这样想，因为那样的话，他就再也不能够看到父亲了，他虽然年纪还小，但也深深知道，此时的父亲已经病得非常严重，医生说父亲的肺烂了、空洞了，被痰盂里鲜红的血痰吓到的母亲也已经背着父亲，在亲戚、邻居们面前不知道痛哭过多少回，同样，冰冰也好害怕，害怕父亲真的会有一天就要突然离开他们。

冰冰那颗幼小的心灵并没有忧伤太久，父亲的病情就有了好转，在上海的三爹爹听闻了冰冰爸爸的病情，并托人找大医院的医生给开了两瓶治疗肺结核的新药-利福平，用小木匣子装了给邮寄过来，没想到这个在他们小县城听都没听过的药，抗结核菌的效果非常好，一瓶药还没吃完，父亲就又能从病床上坐起来，且能下地自行走路了，原本愁云密布的家庭随着父亲病情的好转，一下子就又充满了欢声笑语，充满了希望。

从死亡线上挣扎着爬回来的父亲为了每天能呼吸到更多的新鲜空气，为了舒缓躺了几个月而板结的筋骨，他每天都要定时出门去村庄上遛遛。

每次父亲出门，冰冰也特别想像以前一样紧跟在父亲身后，做一个忠实的“跟路精”，但母亲不允许，就连一向最宠爱自己的父亲也不允许，不仅如此，他们甚至还禁止冰冰去父亲的房间，更别说让冰冰和父亲亲近，和父亲一起吃饭。

突然之间，冰冰仿佛看见，他和父亲之间出现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父亲在那头，而自己在这头。

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冰冰非常难过，尤其是看到同村同龄的孩子和他们的父亲肆无忌惮、亲密无间地打闹、玩笑，他更加坚定地以为，父亲是真的不喜欢自己了，冰冰不知道为什么，他只记得，他曾告诉过父亲有关痨病寄生蝴蝶的事。

“如果我不听小朋友瞎说，如果那天我不回家告诉爸爸，那就好了！”一个人的时候，冰冰也有些后悔。

事实上也是，冰冰记得，自那之后的几年，爸爸在冰冰的心里，也慢慢地变成一个称呼，无论冰冰在学校里因学习成绩优秀而获得三好学生，还是在学校里和同学调皮而无意打破了学校的窗户玻璃，闯下大祸，所有这些快乐和忧愁都无法与父亲分享。这种无形的隔阂一直伴随着冰冰长大，直到父亲去世。

对于那一天，冰冰永远也不会忘记，父亲直挺挺地、穿戴一新，躺在由亲戚们帮忙在堂屋里临时搭建的床上，在他头顶和脚下各点了一盏灯，脸色蜡黄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干瘦的脸庞依旧嶙峋、突兀，两道浓眉还是那么英俊，但冰冰知道，此刻像是睡着了一样的父亲终究还是选择离去了，他家的天也终究还是塌下来了。

那一刻，冰冰非常渴望能再去靠近不再受咳嗽病痛折磨、不会喝止自己靠近的父亲，也尝试着想再去亲近一下这个冷落自己多年的亲人，他多想再去摸一摸父亲那早已冰凉的手，和父亲再多说上几句话，但母亲和亲戚们又都极力拦着，不让他走上前来，就像和父亲说过寄生蝴蝶之后，父亲就时刻躲着自己一样，这些大人们也和父亲生前一样，轻声并和善地告诉他，父亲患有痨病，身上有看不见但会传染人的结核病菌，让他躲着点。

那个从幼儿园里听来的，有关彩色蝴蝶的传说，就这样突然从他沉睡的记忆中一下子苏醒过来，他远远地紧盯着不再受痨病折磨，而显得异常安详的父亲，幻想着有一只绚丽多彩的蝴蝶会随时从父亲紧闭的嘴里飞出，然后满屋飞舞，寻找下一个寄主的场景，甚至他还能想到，如果这只蝴蝶真的选择了他，落在他的头上，他该怎么办？如果不是他，蝴蝶又会选中谁来寄生呢？

“我会杀了它，绝不允许它再害人！”在冰冰年轻的心里早已下定决心，对于怎样捕捉这只会突然冒出来的寄生蝴蝶，冰冰也已经想尽一切办法，他相信，只要他足够勇敢，他一定能够抓住它，且能够把这个害人精千刀万剐。

但这只传说中的寄生蝴蝶直到父亲被火化、下葬，都没有出现，冰冰也开始慢慢怀疑这件事情的真实性，但对于寄生蝴蝶，它还是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刻在他的记忆里。

多年以后，每当冰冰想念父亲的时候，总会不知觉地想到这只他从幼儿园的小朋友那里听来的寄生蝴蝶，也会想到父亲为患痨病而受过的苦、遭过的罪，以及总是会想到那一天他从幼儿园回来和病重中的父亲的对话，包括当时父亲对死亡的恐惧和母亲莫名的慌张，如果一切还可以重来，冰冰宁愿他从来就没跟父亲提起过，那只或许压根就不曾存在过的寄生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