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楼🍃

楔子 

      很多时候，我们都会执着地对一件事情追根溯源。然而，当一切都穿透云雾，真实地摆在眼前时，我们又无法承担。就像十三岁的云醉薇，花去时间精力追溯的一切终于有了答案时，她却想逃离。幸运的是，她终于知晓，自己的生命，是因一份深沉的爱而诞生的。

①

长安是一座繁华的城。从白玉楼往下看，熙攘的街市像流淌的河。

不过云醉薇并不那么喜欢长安。这座光影迷离、喧嚣繁华的城，总给她带来一种格格不入的疏离感。她更喜欢家乡那条开满了荷花的河。尽管如此，她却每天出现在白玉楼靠窗的那个位置。因为她在等一个人。

她并没有等太久。那天，一个清瘦的少年在她面前坐了下来。“薇薇，你还认识我吗？”他急切地开口。

听到这句话时，云醉薇知道，这就是自己要等的人。

醉薇仔细打量他。他风尘仆仆，一脸倦容，看上去十七八岁的样子，但好像比自己要老成一些。

可是她从未见过他。

“我不认识你。”醉薇说，“你没认错人吧？”

“果然，你还是失忆了。”少年叹息着道。醉薇差点笑了出来。她失忆了？这真是一个笑话。近的她记得昨天早上喝的茶是新采的毛尖儿，远的她记得来长安前师父的叮嘱。师父说：“你总问自己的身世，我也无法告诉你。但是我知道有一个地方也许可以找到你想要的答案，只是一切要随缘。”所以她才来到长安。

“我没有失忆。”醉薇说。

“醉薇，跟我走。我会帮你找回记忆的。”少年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只是热切地看着她，“我会让你想起来，你就是那个我记忆中的云醉薇。”

他一脸认真的表情，决然不像是在开玩笑。而且他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名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师父的话在她脑海里飘过：“也许你会遇到奇人，见到奇事。随遇而安，便能找到自己身世的真相。”这就是她才年满十三，就孤身来到长安的原因。她心里叹了口气，眼前这人，便是师父所说的“奇人”了吧。她不认识他，却无法拒绝他同行的邀请。

于是她只好问：“你叫什么名字？”他在她的手心一笔一画地写：“雨暮白。”

②

他们一路南行。

暮白说，这种旅行并不是第一次。“薇薇你看，我们曾经在那棵树下试剑。我不小心挑坏了你的新裙子，你好几天都不理睬我呢。”雨暮白常说些这样的话。在一座小城，他就指着一棵树雀跃地描述着。可是他所指的那棵树，在醉薇的脑海中没有半分痕迹。

这才是我第一次来开封啊，谁在这里练过剑啊！醉薇心里腹诽不止。她清楚地记得，自己的一剑一式，都是师父教的，并未与旁人切磋。可是雨暮白的神情，让她不忍心说破这一点。

她之所以答应与他同行，本来就是怀着私心的。她本是一名弃儿，被遗弃在师父门前。师父心地善良，将她抚育长大。据师父说，捡到她时，襁褓里有一纸血书，写着“云醉薇，长安白玉楼”几个字。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唯一可以试一试的，就是到白玉楼等待。

她等来了雨暮白。

他似乎早就认识她，可是，她同样确定的是，自己十三年的生命中并没有一个这样的人出现过。慢慢地，醉薇对这少年有了更多的好奇。如果说她答应与他同行是为了查清自己的身世，那么现在，她更想知道他身上的故事。

有时候，她会静静地观察雨暮白。他给她一种亲切的感觉，然而又像隔着遥远的距离。就像，他明明仍是个少年，她却经常有种错觉，仿佛他是历经沧桑的长辈。

暮白对醉薇的照顾无微不至，可是有时候却让醉薇啼笑皆非。比如在酒楼里，他会叫来板栗鸭汤，说“这是你最爱吃的”，但醉薇其实讨厌板栗。醉薇有时候有一种错觉，好像暮白并非对着自己笑，而是对着空气之中看不见的某个人。

那天，她在一家小店里等暮白，他安置马儿去了。店家却用奇怪的眼神盯着她看。醉薇不自在起来，店家似乎看出了她的警惕，便说：“姑娘别怕，我没有坏心，我就是觉着，你特别像一个人。”

“像谁？”

“十二三年前吧，那时候我也是个江湖人，咱们岭南道上出了一对金童玉女，人称云雨双剑。他们武功高强，行侠仗义，很有名气。尤其是那位云女侠，使剑如同起舞，美丽而凌厉。你呀，就很像她。”

“那后来呢？”

店家摸了摸自己的头：“我也记不清什么时候，云雨双剑好像销声匿迹了。今天若不是见着你，也不会想起他们。”

醉薇还想说什么，店家的脸色突然发生了变化，原来暮白走了进来。店家低声道：“真像，真像啊。”

暮白笑道：“像什么？”

店家平静下来，笑道：“若不是时间过去太久，见到你们俩，我还以为见到了云雨双剑呢。不过…不可能了，他们如果还活着，也该四十岁了。”

“大叔，你讲的故事真动人啊。”不知为什么，暮白露出了笑容，可是醉薇仿佛看到了他笑容背后的落寞。

③

那天，暮白问醉薇：“你真的还是一点都想不起我来？”

醉薇看着他不说话。从来没有过的记忆，让她如何去“想”起来呢？有时候她也怀疑，也许自己的记忆不是丢掉了，而是被篡改了，不然如何能解释得通这一切？

所以她也会推推暮白：“那你来…讲讲‘我们’的故事嘛。”

暮白说：“好。”

云醉薇和雨暮白的故事并不复杂。

他们青梅竹马，一起习武，一起闯荡江湖。他们是挚友，也是师兄妹。那样意气风发的年纪，两人遇见不平之事便要行侠仗义。渐渐地，江湖上有了云雨双剑的名头，他们也很受大家的喜欢。

那件事发生的时候，他们在四川。当时他们所处的古镇上，有一位号称“冰蛇”的恶人。醉薇和暮白决定铲除冰蛇，为民除害。于是在一个深夜，他们交上了手。在短兵相接中，冰蛇被打伤，匆忙逃窜。

醉薇和暮白追赶冰蛇到雪山之中。但是他们年纪尚轻，对江湖之险所科不足。他们没想到冰蛇在路途中布下毒针陷阱，要置他们于死地。

山道之上，机关被触动，暮白突然反应过来，立即把醉薇推下山坡。可是自己却被千万毒针笼罩，纵然他挥剑抵挡，也免不了身中剧毒。

“中了我的冰魄血毒，七日内必死无疑，你们就等着丧命吧。”冰蛇站在高处得意地笑。

醉薇和暮白都听说过，冰魄血毒是一种人人闻之色变的剧毒，而且这世上根本没有解药。

④

醉薇的童年是在江南度过的。

她喜欢江南的雨季，喜欢三月的桃花，还有河船上此起彼伏的船歌。她是师父唯一的徒弟，前往长安之前，她从未离开过江南。哪里有什么陪她练剑的少年？哪里来那些绵延的足迹？

可是雨暮白的表情那么真实。让她不得不相信他说的一切都是鲜活地发生过的。于是在他沉静的话语里，她只好沉默，尴尬地微笑。

暮白其实看得明白。眼前的醉薇，其实什么也没有想起来。他甚至觉得，也许这并不是当年的云醉薇，只是一个与她面容相似的少女。

然而，他仍不死心。于是他提议，去万仙医馆看看。那是那年，他们最后分别的地方。

万仙医馆在成都，馆主余万仙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医。在暮白遭到冰蛇暗算、身中剧毒之后，他们来到了这里。虽说冰魄血毒没有解药，但传说余万仙是位有回天之能的神医。他身上系着暮白的最后一线生机。

那时候，醉薇带着奄奄一息的暮白来到万仙医馆。余万仙看了一眼便说：“他身中无解之毒。”不过还没等醉薇开口，他便又说，“也真是你幸运，我刚刚研究出治疗冰魄血毒的方法，只不过还没有验证。”

不管什么法子，只要有一线生机，云醉薇都不会放弃。

余万仙带他们进了雪山中的一个冰雪覆盖的山洞。余万仙说：“冰魄血毒会迅速融入血液，唯一治好它的法子，就是让它自然消解。可是过程十分漫长，要使中毒者在这段时间内不会毒发身亡，只有用特殊的法子将他冷冻起来,这样他的身体没了代谢循环，只有靠内力维持生命，才能等到血毒消失的一日。”

“暮白就会在这里沉睡吗?”醉薇问，“需要多长时间呢？”

“或许十五年，或许二十年。而且有什么后果很难说。”

“比如…什么后果?”

“这段时间里，他的容颜不会衰老。但是也许武功尽失，也许记忆尽失，谁也无法确定会发生什么。”

醉薇明白了，其实余万仙也拿不准到底会发生什么。但是，哪怕风险再大也要试一试，否则暮白难逃一死。

“不，我不要那样。”暮白虚弱而坚定地拒绝，“薇薇，我宁死也不要离开你。”

⑤

余万仙在雨暮白的叙述中，是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年人。不过醉薇见到他时，他已然鬓发斑白。他看到暮白时愣了一下，暮白向他躬身道：“多谢神医救命之恩。”

余万仙认出他来，露出欣慰的笑容。可是下一秒，他看到了云醉薇，却一脸震惊。他指着她：“云女侠，你怎么，你怎么也…”

暮白看着余万仙，淡淡道：“怎么了，当年，您不是把我和她一起冻在了雪山之中吗？”

雪山里面，真的是寒冷彻骨。时至今日，暮白都不愿意再回想当时的情景。那时候，他身中剧毒，生命垂危。可是他怎么也不愿意接受余万仙的提议,将自己冰冻起来。

“漫长的时光之后，我不要独自年轻，我不要失去记忆，不要变成个废人！”他发狂似的大喊大叫，像个失去理智的孩子。

醉薇按住他的手，狠狠地说：“你不是说要和我一起走遍万水千山，看遍世间风景吗？你这就不要命了，想抛下我不管吗！”

“可是就算活下去，十五年后的我也只会让自己厌憎！”

暮白像是陷入一种执拗的偏执中，不管醉薇如何劝说，都不肯点头。

醉薇又气又急，眼看着他毒性发作，越来越虚弱。

“你不想活了，可是我还想活下去啊。”她最后看着他说，“你以为只有你中毒了吗？你虽然为我挡下毒针，可我还是被一根毒针擦破肌肤。”她把手背上的伤口给他看，“其实我也中了冰魄血毒。余医师要为我寻觅另一处有着千年寒冰的山洞，好等毒性自然消解。你一定要活着，等我醒来的那天，若是我失去了武功，你就要保护我一辈子；若是我失去了记忆，你要唤醒我的记忆。你说对不对?”

暮白的神志已经不太清楚，他迟疑地点了点头。醉薇像哄孩子一样柔声说：“所以，你一定要活着，你醒来时，一定会身体康健，一定会来救我的，对不对？”

暮白终于被说服了，最后他重重地点头。不过被施冰冻之术前的最后一刻，他突然抓住醉薇的裙子：“就算你失忆了，也要记得自己，记得等我来找你啊。”

于是，他用蘸血的手指，在她的裙裾上写下“云醉薇，长安白玉楼”。

长安白玉楼是他们相识相遇的地方。多年以后，他们是否真能在那里再见?

⑥

夜已经深了，醉薇却在客栈里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和雨暮白一路走到这里，其实该知道的她都已经知道了。只是她不忍心让那样满怀期待的雨暮白失望，不忍心告诉他，真正的云醉薇已经不在了。

深夜，隐约的声音从隔壁传来，她推窗探看时，暮白的身影从窗外掠过。她心中一动，飞身跟上。

不出意料地，他去找了余万仙。醉薇尾随而至，在门外偷听。只听见他问余万仙道：“您之前见她时震惊不已，为什么？”

余万仙嗫嚅着，不肯回答。雨暮白又咄咄逼人地问：“其实是你已看出，她并不是云醉薇，对不对？”

余万仙长叹一声：“不错。其实当年，我只是将你冻在山中，随后云姑娘就离开了。今天来到这儿的姑娘，并不是她。”

雨暮白喃喃道：“她果然不是云醉薇。那她是谁？”

门外的醉薇再也听不下去，她推门缓缓现身：“不错，我并不是你心中的云醉薇，你带我来见余万仙就是为了证明这一点，对吧？”

暮白看向她：“那又如何？我只是想找到她而已。可惜，你不是她。”

“醒醒吧，雨暮白。时间已经过去了十三年。她为什么要那么做，难道你心里不清楚？我的身份你也早已看穿，你只是仍想沉在自欺欺人的梦里吧。”

雨暮白脸色发青：“你既然不是她，那我们就是素不相识的路人，我怎么想，与你何干？”

雨暮白的话冷雨一般浇在醉薇的心上，她什么也没说，反身走进了夜色之中。

⑦

她不是云醉薇。她只是恰好和她的母亲同名而已。

十三年前，云醉薇是远近闻名的女侠，和雨暮白一起并称云雨双剑。后来雨暮白身中剧毒，却起了偏执之心不肯接受余万仙的治疗方法。云醉薇无奈之下，只好向他编了一套说辞。她说自己也中了毒，也要沉睡许多年，万一失忆，只等他来救。她知道，只有种下这样的愿望，才能让他安心沉睡，支撑他度过冰雪中漫长的时光。

然而，她说自己也中了毒，并不是假的。只是她当时已经有身孕，不可能如他一般沉睡下去。她只能耗尽内力，抑制毒性，等孩子降生。孩子出生后，她终于毒发，无药可医。她将带有雨暮白手书的裙裾放在襁褓之中，将孩子放在一个可信之人的门前。

她毕竟骗了暮白。他若醒来，一定会因着那个约定跋山涉水，前往长安白玉楼。如果见不到她，他一定会失望至极的。她希望至少有一个人能对他说，云醉薇已经离开了，你要好好活下去！

因为襁褓中的血书，那个婴儿被起名叫了云醉薇。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无忧无虑地成长。只是到了懂事的年纪，开始想要寻根溯源。在冥冥指引下，她来到了长安白玉楼，遇见雨暮白——他果然已经醒来，带着沧桑而执着的心，寻找当年的云醉薇。她与母亲的相貌如出一辙，暮白以为她是失忆的醉薇，一路同行至今。

可是这都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她不是那个云醉薇，他们就是“素不相识的路人”。

十三岁的云醉薇忽然知晓，自己的生命，不是因为承载爱而诞生，只是当年的云醉薇和雨暮白留下的回忆的见证而已。自己追寻的身世再无意义，她终是个被遗弃在世间的孤儿。

醉薇独自回了江南，重新做了爱唱渔歌的水乡妹子。师父也问她找到自己的身世家人没有，她总淡淡地笑着说：“我的身世已归于云烟，而我的家人，是师父您啊。”

师父捋着长须说：“徒儿，可不止我吧。我听那余神医说，曾有一位女侠舍弃了生命也要让你降生，还有一位少侠正在跋山涉水来寻你呢，你不曾听说吗？”

醉薇看着师父高深莫测的眼眸，忽然觉得心里豁然开朗了。

⑧

几个月后，醉薇撑着长篙在江上采莲，岸边突然有人问：“小丫头，能载我过河吗？”

她抬眼望去，雨暮白逆光而立的熟悉身影立在河边，就像一个梦。

她将船停在岸边。他上了船，问：“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云醉薇。”

“多年前，我有一个朋友也叫这个名字呢。”

她淡淡地笑：“坐稳了，我们走喽！”

江面涟漪荡漾。雨暮白坐在船中，云醉薇在船头撑着篙，她心头泛起微微的暖意。

因为船上的男子，毕竟是她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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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因可觅

后期修改：樱小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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