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明理

读史明理

要了解一个伟大人物，当时的史料固然要重点阅读，而其本人的书信、日记、札记尤不可忽略。近些日子，我读了几个人的日记和书信，感受颇深。

比如曾国藩，我之前读过他的传记，包括唐浩明先生写的小说三部曲，以及其他与湘军有关的书籍，内中就有最熟悉他的人王闿运写的《湘军志》。

王闿运这个人，我要重点说一下。他是湖南湘潭人，晚清最后一个大儒，名声非常大，在衡阳主持船山书院，那可是现代大学兴起之前全国数得上的高等学府。袁世凯当大总统后，王闿运还当过国史馆馆长。说起他你可能不太清楚，但他的学生你应该知道，杨度与齐白石。杨度号称湖南第一才子，当时与孙中山、梁启超齐名。可惜袁世凯洪宪帝制失败了，杨度也就成了头号被喊杀的人。如果对杨皙子没有了解，那对齐白石肯定是再耳熟不过了的。这个王闿运，就是曾经怂恿曾国藩称帝的人，只是曾国藩没有听从。

不扯远了，读过曾国藩的一些外围资料，回头再读他的日记，感觉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我们总是说曾国藩如何如何，关于他的书更是汗牛充栋。归纳起来，大概有几种：第一，农家子弟到王侯将相的逆袭之旅；第二，为官做人的精深法则；第三，识人用人的过人之处；第四，百折不回的事业精神。曾国藩的传奇人生，成了职场、官场、商场消费的一大噱头。

不过，真正看了曾国藩日记之后，我对时下这种借题发挥的过度解读深恶痛绝。人人谈曾国藩，而人人不识曾国藩。他已经被今人篡改了，神化了。曾国藩之所以能成难成之事，能立不世之勋，真真不是那么轻描淡写可以搪塞糊弄的。

一个伟大人物之所以伟大，其内心之煎熬，其精神之调解，其目光之聚焦，其方向之抉择，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有时看似不经意间，其实竟是惊心动魄，远非我们这些吹着空调磕着瓜子听着音乐的宅货所能想象。孟子曰：“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曾国藩的后十几年，是他人格和事业成熟的时期，就是在这样一种动心忍性的煎熬中渡过的。

我们往往只能看到别人的光环，而无视他的汗水。读曾国藩日记，以及他的书信，我更能理解，一个人是如何从爬着前行到站起来光芒万丈的。

举个例子。1859年曾国藩驻节祁门，指挥各军围攻安庆时，太平军攻其必救，将祁门团团围住，兵锋最近到曾国藩大营不过二十里，半天的路程。即便是如此性命维系的关头，曾国藩仍然与幕僚谈笑风生，下棋写字，这样的定力，不是一般人能具备的。举个反例，我们熟悉的李鸿章，后来缔造中国第一支近代化军队的李中堂，当时就在曾国藩幕府，听到军情紧急，第一时间选择了开溜。曾国藩在日记中，对于这段经历竟然只字不提。不过，并不是窥不出端倪。他常常与李少荃聊天，有一段时间没有提到这个李少荃，大致就是李鸿章抛弃恩师独自逃命的时间。史料是无声无息的，但只要用心去读，去揣摩，一定能发现其中的奥秘。

读一个人的日记与信札，就好比身临其境与古人畅谈，感受其内心之温厚，精神之广博，见识之精深，目光之远大，谋划之周全，志虑之忠纯。其育人若子侄，助人若不及，识人若烛照，用人若使臂。唯有深入其内心，方能感受其伟大之不虚，而其光焰若阳光普照，让人满心洞亮而温暖。

如果说民国时还有一个人是我无比崇拜的，此人非梁启超莫属。我不止一次给他人推荐过任公先生的书。尤其是他写给儿女们的家书，让我无比震撼。一个政论家乃至政治家，在颠沛流离、性命危于晨露的人生中，竟然是如此柔情似水。他在家书中的形象，完全不是一个政坛上纵横捭阖的政论家，一个新闻界振聋发聩的执牛耳者，一个让袁大总统愿意出二十万大洋买一篇文章的旗手，而是活脱脱一个慈父。他的九个子女，个个成才，其中梁思成、梁思永和梁思礼均是院士。他的学生蔡锷、蒋百里、徐志摩、张君劢、吴其昌，名人遍天下。他的教育方法时至今日仍不过时，甚至还无法望其项背。

古人接人待物，观其行而辨其志，格物而致知。今人则不然，只求其形而不顾其神，只闻其声而不通其意，只及其表而不得其里，只知其然而不懂其故，邯郸学步，猫虎不分，买椟还珠，活脱脱一个“外表党”，既肤浅，又市侩，且狂妄。当此之际，我们更应该沉下心来，多读好书，用心揣摩圣贤的做人为学处事之道，而不是夸夸其谈、拔苗助长，大建空中楼阁。圣贤之言，读一句得一句之好处，读一本有一本之效果。唯有沉下心来，以前贤为标楷，花点时间踏踏实实重新梳理精神世界，才不至于在大潮中偏了方向，误了人生。

完

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