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
臘月在这个世界上,诞生从来都是个既伟大又危险的字眼。
况复一个生命的诞生。
况复并非每个生命的诞生,都未必会赢得世界的欢呼。
一切都未可预料。
一个小生命的诞生,有时甚至可以忽略不计。世界早已人满为患——据测算,中土华夏,从古至今,数千年间已生存过二百亿人。一个小生命的诞生,那一声或欢悦或凄怆的啼哭,断然不会有几人听见。听见了,也不会有几人驻足分辨。何况长江一带的腊月,风大雪大,江天凛肃。那样微弱的声音,是否也曾飘荡到过那片山野,那座小城呢?是否也曾扰动过不知始于洪荒何处,然后缓缓行来的宇宙时间呢?
人是被命运随手抛入世界的。上苍在行其抛入之举时,更多的有着随性,与随意。
幸好这世界尽管已拥挤不堪,倒仍还留有空隙。
新历的1943年年初,按农历计,为马年腊月,传统的大年三十行将到来。地处中原的长江一线,早已是数九寒冬。记忆中的故乡腊月,往往白雪满覆,或晶冰溜滑;屋瓦檐口,有细长的凌钩如倒长的笋尖,长长短短,垂至门前。雪风卷成团,扫过长街。偶尔有为谋生存的稀疏脚印,消失在雾气迷蒙的望不见的远方。赶着那时节来到人间,注定要在每个风雪冬日,走过自己的年龄。如果这日子不是上苍的特选,足见来者是个赶嘴好吃的家伙。那样的年月,兵荒马乱,江山沉沦,你为何要匆匆赶来?
一个小生命的诞生,对一个俗世人家到底是喜是忧,实在无法说清,也许是既喜且忧吧。
好处在,那个日子容易被记起,顺带地,在旧年即将结束,新年行将开始的时候,顺带地记起。
所以,那是个好日子,也是个不好的日子。好在永远不会被遗忘,被错过;不好在总是顺带,顺带——过年的一切,并非专为你所备,但你恰逢那样的时候,“顺带”只是个人情。人生如有快乐,那样就无端地少了一个机会。
我倒从来没有耿耿于怀过,从来。
况复,也无法耿耿于怀。
多年后,每到除夕之夜,虽好歹难论,倒总也热气腾腾的那顿年夜饭前,母亲总要独自寻个角落,悄悄抹泪,向隅而泣——是真正的向隅而泣,一个屋角,一个床头,甚或只是灶房的一片油亮的黢黑;声音不大,亦不小,刚刚可以听见。问是怎么了,累了?不舒服了?皆无应答。也永无应答。答案自然就在心中,在唇边,只是不答。多问亦是白问。对这个世界,她执意不作任何解释,反之,世界也从未对她作过解释。饭菜在餐桌上渐渐冷去。屋子亦在冷去。火盆里的梨炭火,哔剥作响。那是过年特意升的,平时,只一个小小的煤球炉子。父亲坐着不动,一直无话。或许那是他多年来的经验,何况本来他就话少。待半个时辰过去,母亲才会自己回到桌边,其时饭菜已然冰凉,只好再燃灶火,重新一一热过,将对年节预期的一切,再行演绎。那时的母亲,仍无笑容,倒也没有了悲伤之色。为了过年,她已付出许多。孩子们皆有了期盼已久的新衣。真正的新衣,其实只有一件,余则将布料翻面,以大改小,于是人人皆有新衣了。那时,母亲便说,过年了,过年了!仿佛刚刚举行的,无非一个简短却必须的仪式。仪式的庄重性与不可避免,成了年复一年的常例,足见表面的俗常中,亦有无常,有深邃得叫你无法想象更无法破译的复杂,至今无解。
稍懂事后,猜想母亲每逢过年便有竟自难抑的悲伤,莫非与我的出生有关?或是那时,母亲想起了太多的往事?出生据说是在清晨。那是个怎样的清晨呢?有雪无雪?有雨无雨?有风无风?有雾无雾?不知。照例的阵痛与血涌,想必是任一为人母者,都必经的生之沟砍,能否越过,尽在瞬间。母亲,孕期与临产时,是否有过他人未曾领教过的特别?日后反复询问,都未有过作答。她对这个世界严守秘密,世界对她亦如是。由此可知,这世界上,亿万颗心里,装有多少我们的无知,与无解?一切见诸文字绘画的人世,其实都单薄得如窗棂上的那张皮纸,捅而不破,思之可怜,亦可悲。
于是,就属马了,在腊月的最后几天。
都说属马的好,其实,无非一马尾巴而已。一条马尾巴,也是好的么?一匹清晨的、不知有否夜草的马,嘶叫过么?若有,是惊天动地,声嘶力竭,还是稀疏寻常,羸弱无力呢?熬过了腹中的漫漫长夜,一出生,便正是该上套干活时候,日后,无论奔跑或负重,苦与累,或是预料中事了。
母亲,是否想到过这些?
此前,据说,母亲已失去过一个女儿,叫兰英。
我的姐姐。
我的从未见过的姐姐。
两岁时,兰英姐姐,远行于腊月。
而且,母亲偶尔会说,兰英聪明,非常聪明,非常非常聪明啊,比你们所有人,都聪明。
母亲那样说时,丝毫未有顾及我和弟妹们的自卑。你无法确认,她到底是真在说兰英姐姐的聪慧,还是无非在借此舒解她的怀想之情。
若干年后,忆及此事,我以一篇《姊祭》,奉于遥遥虚空。文中全都是想象,我的想象,根据惟母亲的只言片语,那些种子在一个肉身里埋藏多年,终于发芽,枝叶葳蕤摇曳成一个图象,一个早夭的生命。想象中的姐姐,无面孔地跃然于纸上。那跃然,自然也是想象中的。
母亲不认字。我也从没跟她说起,只是想,尽力让姐姐复活于心。
我已尽力。
在无边的想象中,我亲近着她,膜拜着她,挚爱着她,也期待着她的呵护——我的从未见过的姐姐。企望着,她将她的聪慧,附于我身,我灵。
生于腊月。生于与姐姐一样又不一样的腊月。
姐姐若在,我排行老二。如此,我可望得到姐姐的呵护;姐姐不在了,我便顶了姐姐那一角,成了家中最大的孩子。我得担起姐姐,以及我应担的担子……
一个孩子的命运,就这样铸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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