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事时间大约在1970年,七八岁就知道心疼姥姥,姥姥的病,成了我童年的一团阴影,驱散这阴影,童年本身是没有力量的。
姥姥六十来岁时浑身疼痛难忍,不停地哼哼,给童年的我,彻头彻尾的悲感,她的呻吟声,大人们听不到,他们忙于工作,承受她呻吟的人,是十分怕她死去的小小我。我若悲天悯人,大概与姥姥的病有很大关系。
我想我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有孝心,才让我心疼姥姥。我心疼姥姥,承受她的呻吟,是因为在我生命安全又亲密的港湾里,姥姥是唯一的人。
姥姥是极有爱的,这是她的天性,她也很热情。我是在她爱的怀抱中长大的。我一生中所有爱的能力,都与她密不可分。我今生今世,已有的喜乐平安,所有的福报德行,都与得到过姥姥真正的疼爱无法分开。
听说我自出生,姥姥就来我家了。姥姥宠着我妈,我妈从小身体不太好,四五岁还不会走路,大人往往都更怜惜弱小。我爸妈去上班了,姥姥带着我,承担了所有家务,随着妹妹弟弟的出生,姥姥没有一天闲下来过。
善良却毫无锋芒的姥姥,小小年纪嫁入夫家,被婆婆欺压,偶尔婆婆出个门,才得空吃一顿饱饭,不是家里缺粮,是没空吃啊。我听姥姥讲,那一次,她和家里一个干活儿的人,俩人吃了一小簸箕的馍馍。暴饮暴食给身体带来隐患。
姥姥中年丧夫,又被娶来的漂亮儿媳欺侮,她习惯逆来顺受。姥姥出身不算底层,她的大哥和弟弟都挺有学问的,二哥开一家豆腐坊,有文明家庭背景影响,她一辈子不会与人吵架,更不会给谁厉害,给人难堪。
姥姥对所有人都是友善的,对乞丐更是多一层关心。那个时候,我家并非大富,可每一次那乞丐来县城讨饭,就直奔我家,坐在我家,他很舒适地吃饱喝足,再带一些吃的回去,这都是因了我的姥姥的无限善意,因为她曾要过饭,她能感同身受别人的难。她嫁的本是富裕家,解放后的乡村,有些地富家庭,没饭吃了。姥姥有儿女,有老人,平时劳作的是她,外出要饭的还是她。总算有好心人接济,没有饿死。姥姥终生感恩戴德,她还是虔诚的佛教徒,为了舅舅不生病她忌口了,葱姜蒜不能吃,鸡鸭鱼肉从不沾边,鸡蛋也不吃,不知姥姥身体的营养从哪里得到。
姥姥做花馍的手艺,十里八乡闻名。每到春节,这家请,那家等,这个时候,姥姥最有成就感。她兴奋地满脸通红,忙碌中的她,不知疲倦。兔子蛇等吉祥小动物馍馍,形形色色的花馍馍,各种各样的枣糕,姥姥一人都能拿下。
我也跟着姥姥回过她的乡下。姥姥在村子里的人缘极好。我们姊妹跟着姥姥也会得到偏待。冬天,乡亲们拿出炒面给我们冲泡,那个年代,这就是待客最好吃的东西了。麦收季节,我们跟着姥姥去生产队干活,在田间吃大油饼,那个味道好的也难以形容。
姥姥个矮,裹了小脚,在我小时的印象里,她就是一个老人,我从来没见她年轻过。院子里的小伙伴评比谁的奶奶最漂亮,我们都抢着给自己的奶奶或姥姥投票,为此还争得面红耳赤,在我心里,姥姥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
这个最好看的老人,从来不进澡堂,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洗澡的。我从没见过她的缠过的脚丫,大概怕吓着我们,几十年间,她都是趁我们睡了她才偷偷摸摸洗脚的。
我的姥姥,是爱我的人,小时候我心里总有她,大街上买了一根冰棍,舍不得吃,赶紧跑回家,想让姥姥也唆一口,尝下我喜欢的味道,可姥姥总是推辞,不记得她张嘴就吃的样子。
我问姥姥,我好看吗?姥姥夸我,好看好看,“柳叶眉,杏子眼,樱桃小口一点点”,如果我有一些自信,全都是姥姥给予我的。
听说姥姥死的时候瘦干了。受苦受难一辈子的姥姥,长眠在她辛劳了一生的大地上。母亲还能跑得动时,年年给姥姥上坟,母亲跑不动了,谁也想不起来姥姥了。如今母亲也走了,我知道,姥姥即便是在阴间,一样会宠着她的女儿,啥也不让她干,还给她女儿做好吃的伺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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