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周末午后,侄女婿给我发来一张母亲的照片,摄于十几年前。
那时,老房子还没有拆,三四月份,门前屋后菜花金灿灿。
80岁的母亲母亲站在菜花跟前,毛衣的黑与菜花的黄形成鲜明的对比,菜花的后面是青砖青瓦的家,还堆着一垛子芦柴。
可以看出,母亲把自己拾掇得很整齐,带疤痕的脸上笑出花瓣的涟漪。
母亲整天忙于家务与农活,身上不是粘草就是黏灰。母亲又节俭,好衣服出客才穿,干粗活是舍不得碰的。母亲又是讲究的,估计听到要拍照,必定脱了脏兮兮的外套,拢整齐凌乱的头发。
母亲还必定面带笑容,难为情似的说一句:这脸上的疤,太难看了,难看死了。
母亲这么说,一层意思为自己解释,另外一层就是不是不晓得自己难看,而是拿这个疤痕没有办法。
因为,我曾经很多次,很多次听到母亲叹息自己脸上的疤痕难看。
到了母亲七十多岁,昔日芦苇连绵不绝的芦苇荡很少再看到像样的芦苇,芦苇荡被开发成一块一块的鱼塘蟹田,用来发展经济。
把芦柴当做命疙瘩、一生与芦柴不离不弃的母亲,不愿意“混吃等死”,就去田野荒地转悠,看到零落的芦苇就收割回家。
母亲79岁那年的冬天,听说临市淮安有大片无人问津的芦苇,便伙同邻居婶子撑着木船去淮安收割芦苇,撑船回来的时候,月黑风高,加上河路陌生,木船撞上暗滩侧翻,母亲和邻居婶子落入冰冷的河水。
她们两个爬上河滩,没有弃柴而去,继续把侧翻的芦柴弄上船,在黑暗中折腾一夜,也冻了一夜。
邻居婶子后来告诉我她们那夜差点淹死,我感觉非常后怕,大声斥责母亲胆大妄为,母亲只是讪讪地笑,她后悔的是脸因为被冻坏,留下了疤痕。
她从淮安割回的芦苇一捆没有浪费,中用的编柴帘,下脚料用来烧火做饭,跟过去几十年的做派没有什么不同。
其实又大不同,她不再是过去的身强力壮,而是八十岁的老人,那些疤痕生在八十岁的脸上,盘踞着不肯消失。
母亲跟我唠叨,这疤痕难看死了,我却没有当回事,并且轻描淡写地安慰她:又不是年轻人 ,脸上有疤痕又不影响吃喝。
每逢这时,母亲总是咂咂嘴,用只有她自己听得清楚的声音嘀咕了几句,然后便转过身继续做家务活了。
孩子的事情,在父母心目中会成倍放大 ,恰恰相反的是,父母的事情 ,在孩子心目中会成倍缩小,甚至不当一回事。
我没有把母亲脸上的疤痕当一回事,虽然母亲在我跟前嘀咕了很多次,其实买瓶疤痕灵也就百十元,举手之劳,更而甚之,我那年因为摔破了膝盖,家里就有现成的祛疤灵,我都没有想得起来给母亲带回去。
如果我这么做了,祛疤灵有可能不会药到疤除,但至少母亲试过了,是不是就多些心安?
母亲跟我唠叨,就是认为我有办法帮助她,而我明明知道母亲是个讲究的人,是个要好的人,偏偏我没把母亲的唠叨放在心上,以至于,十多年时间,疤痕从母亲的脸蔓延到她的心上,直至她长眠地下不起。
四年前,母亲全身插满仪器睡在医院CCU室病床上,她叮嘱我给她买根头箍,把乱头发箍上去,不然太难看,原来的那根落在家里了。
我当即叫哥哥陪着母亲,我自己去医院楼前小饰品超市,给母亲买来一根黑中发亮的头箍,捧起母亲的头,把发箍给戴上,拢紧那一头凌乱的白发。
母亲看上去,一下子精神多了,几天后体面地离开人世。
上个周末,侄女婿发来的这张照片,我是第一次看,犹如又一次与母亲相见,泪如泉涌,哭到失声。
此刻,伴着泪水写下这些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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