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型师

我大概是初三那一年意识到自己是自然卷的，因为2009年刘谦上春晚火遍了大江南北，我妈非常欣赏刘谦的发型，一直也想让我整一个同款的，所以整个初三她带我去了好几次我们老家一家名叫“千丝发艺”的理发店，并且每次都要求Tony老师对我发型的进行改造。Tony老师说，可以先等我慢慢把头发留长然后再烫一下就好了，于是我去他们家理发店大概坚持了半年的样子，每次都是Tony老师亲自操刀，对我的头发进行真正所谓的“修一下”，等到我头发有够长的时候Tony老师却对我说：“你的头发是自然卷，不能烫，越烫越卷。”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就没再去过“千丝”理发店了，当然这并不是因为Tony老师手艺不好，我图个路途近，方便，就爱在离我家没几步路的路口一家不知名的小店里剪头发。那家小店是一对年轻情侣开的，老板娘帮忙洗头，老板负责理发，小两口看起来比较恩爱，理发的时候偶尔也会拌嘴，店铺是他们两个租的，而他俩好像就住在店铺对面的胡同里，街坊邻居经常来光顾他们的生意，因此生意不好也不坏，有时候周末晚上排队理发的人甚至会很多。老板娘很招人喜欢，闲下来的时候她就会坐在店铺门口跟隔壁的阿姨话家常，这一项目是我在理发时最喜欢的，别人家的故事对我来说总是喜闻乐见。大概过了有大半年吧，老板娘怀孕了，于是老板招了个伙计帮忙。小伙子是那种看起来很憨厚老实又有些内向的人，大不了我几岁，在我们那个人人都说家乡话的县城，他却操着一口略带河南味的普通话跟我们聊天，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跟着老板做学徒，很听老板的话，偶尔会害羞地面红耳赤，一开始他只负责洗头，替代老板娘的工作，后面我注意到他在修剪假发，估计是在学习，我当时想。

某个周末的傍晚，我像往日一样去那家店理发，不太厚道的老板这次没有拿起剪刀，倒是那位伙计战战兢兢地拿着剪刀推子坐在了我身后。

“坏咯。”

那大概是我人生中记忆最为深刻的一次理发了。小伙子手抖不抖我是不知道的，但是手法之生疏我这辈子怕是都难以忘怀。老板剪头发时我会很享受那种“嚓嚓嚓”碎发沙沙掉落的声音，这伙计给我剪头发的时候“嚓——嚓——嚓——”每一剪刀下去都会停顿个两秒，仿佛我自己的心跳跟着停顿了两秒。好在我相当宽容，心想“每一位理发师都是这样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为了缓解两人间尴尬又紧张的气氛，我就跟小伙子边剪边聊。我问他的老家，问他的出身，我讲我自己的学校，慢慢的他也打开了自己的话匣子。

如果十年后的今天我还没有记错的话，那么他是许昌人，比我大三岁，初中毕业后他直接去职校读了两年，读不下去了自己出来跟着老板学剪发，老板是他舅舅的儿子，平日里也比较照顾他。我告诉他我初三，六月份中考。学习压力大吗？不大，倒还行。成绩怎么样？一般般吧考上市一高应该没问题。市一高是重点高中吗？哈哈应该挺厉害吧，因为大家都在一高读书。那听你这么说你学习成绩挺好的，我就不行，我学不会。哈哈可能有的人不适合吧。如此不疼不痒的聊着，那天他给我剪头发剪了很久，剪得也很短，不过无所谓了，夏天要到了。那天以后我每次再去店里就都是小伙子给我理发了，不知道是老板的安排，还是小伙子自己的意愿。

说实话，我一个月之后再去那家理发店的时候有被他的进步所震惊到。剪刀“嚓嚓嚓”掠过我耳畔的声音听起来赏心悦耳，丝毫没有我印象中的露怯，或许对于理发师来讲自信比手法更重要吧。他看到我也十分的热情，又跟我聊起了学校的生活。我讲了体育加试，讲了每月的模拟考，讲了学校老师的外号，讲了一起打球的同学。然后他问我平常可以去哪里打球，我说回中啊、法院啊、电厂啊、公园啊什么的，之后我们从校园篮球聊到NBA，滔滔不绝。在那个夏日悄然已至的傍晚，空调吹着呼呼的冷气，隔壁小店的冰箱里还卖着5毛一根的老冰棍和绿舌头，老板娘挺着大肚子来给老板和小伙子送饭吃，我顶着看起来相当精神的碎发站起身来，面对着在落日最后的余晖中逐渐黯淡下去的那条背街，转过身跟老板夫妇还有小伙子道别。

中考完的那个暑假似乎很漫长，但是又结束的非常突然。我几乎每天早上都会在六点钟左右起床，骑车子去回中的早场打篮球，在那里我会遇到那个给我剪头发的小伙子。没有约定，但是一般我们两个前后到达场地的时间不会超过十五分钟，他打球很生猛，每次都穿着一套纯红色的运动球衣，运气好的话我会跟他分到同一组，我中投，他抢板，一个是矮小中投靓仔，一个是精瘦篮板怪物，球风相当契合。打完球我们会一起骑车子顺路回家，路上会吐槽球场上的琐事，有好几次他对我说“我这个拿剪刀的手指被钉了一下”，有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刚刚打完球我就去了他店里他穿着球衣就把我头发给剪了，我们似乎这样心照不宣的约球好多好多次，2010年的夏天我大概只能回想起这么多：某个惨白的早晨，篮球击打在水泥地上发出的生硬的“嘭嘭”声，篮下一抹鲜红的身影，感觉快要冒烟的喉咙以及球场旁边大爷泡沫保温箱里冰镇的蓝瓶矿泉水。这样的日子被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打断了，我考上了市一中的重点班，需要提前入学，于是我初中的最后一个暑假如此戛然而止，留下一个大概只完成了一半的约定。

高一的时候，依然一个月一次的去店里剪头发，店里又招了新的伙计，负责洗头发，老板每天看起来都很忙，老板娘有时会抱着孩子来店里帮忙，街坊常常逗老板娘的小儿子，小伙子还是会跟我聊很多，甚至偶尔会谈起一些的长远打算，毕竟他不可能在离家遥远的小县城里呆一辈子，寄人篱下。我也依旧讲我的高中生活，早上五点钟起床，晚上九点半回家，满一整个月才有周末。学习压力大吗？起的太早了真的挺累的。成绩还行？在我们班只能算一般虽然是重点班。还打球吗？打吧一周一次的体育课上打。其实我真的挺羡慕你的，在读书，而且成绩好。啊？虽然我没读高中，但肯定还是读书好，读书虽然辛苦却是一件有前途的事情。我沉默不语。不过就是暑假太短了点。他补充说到。

这家理发店是什么时候关门的呢？我自己也不清楚了，我只知道高一结束之后的某个熟悉的夏日我想再去那儿的时候只看到了他们家店铺转让的通知。或许老板扩建了，毕竟规模越来越大了，我想起小伙子说过的想自己单独干，他自己去当店长了也说不定呢，他不适合读书但是他肯定适合做个发型师，我是这么觉得，我掐着指头算了算，2010年的夏天到2011年的夏天我来这家店剪头发的次数绝对不会超过12次。

高中毕业以后我的发型越来越不着边际，我大一的时候留过飞机头蓄过一阵子胡子，大二的时候我把头发留长拉直了刘海，大三的时候我有一阵子是红毛卷发，大四临近毕业的时候我又是大卷掺小卷地放飞自我的天然卷，研一的时候我拉直了头发抹了发胶留个大背头甚至骚气地箍了个发箍，而最近我又开始剪碎发小平头了。当然，发型虽然一直没有定型，但是每一款我都有喜欢的时候。

不知道那位小伙对我的发型会不会有什么评价。他大我三岁，羡慕我读书。过了十年了，我依然在读书，不知道他是不是依然在剪发。说不定，他就在许昌某个背街的店里，新婚燕尔，招了一位懵懂的学徒，经营着自己的生活。说不定呢。

哦对了，至今我都不知道这位小伙子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