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98年之前,王响是头顶着光圈生活,或者说,他自认为头顶上有光圈罩着。你看,他是1990年的劳动模范,年年被评为先进,还是厂里的治安积极分子。当初桦城钢厂初建之时,奠基的第一锹土,就是他们家老爷子挖的。他子承父业做了火车司机,一干就是30年,他的一切早已与桦钢厂连在了一起。厂荣我荣,厂衰我悲。王响早已把自己看成了桦钢的一部分,他自己是工二代,他希望他的儿子王阳是工三代,如此,传承下去,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美梦尚未成真,他自己就出现在第一批下岗人员的名单上,他难过啊,百思不得其解。他不明白昨天厂长还号召全厂工人向自己学习 ,怎么说翻脸就翻脸,转眼就要自己下岗了呢?
本来,王响的想法很简单:在厂里好好工作,享受做劳模给自己带来的荣光;在家里做家长,守着老婆孩子,像他的名字一样,响响亮亮,红红火火过日子。
王响他在家里,跟许许多多传统的男人一样,明明极其疼爱妻儿,偏偏一直端着,他没有耐心听妻子唠叨,也不能容忍孩子不听自己安排,到酒店去做服务员。他自己是个工人,东北重工业基地,以共和国长子自居,王响这个钢厂的火车头司机,简直就是以共和国嫡长子自居,他对服务员这个工作,充满了没来由的轻视。对儿子写诗的爱好,同样以合辙押韵的标准,指手画脚,不以为然。在他的内心深处,儿子就是他自己的一部分,理应由他安排。他的妻子美素也认同,对儿子常说的话就是:你爸是为你好。即使王响大庭广众之下,打了儿子之后,美素还是这样说,而且是由衷的。
带着这样的认知,王响对儿子是居高临下的。儿子跟他之间,有着深深的隔膜。对此,王响是知道的,也是不以为然的。他在想,我做老子的,打你一下又咋地?来日方长,儿子会慢慢理解自己的。
可是,来日并不方长。明天没有来,意外先来了:儿子不明不白死在了小凉河,妻子随儿子而去。
他,没了妻儿没了工作没了一切,他王响再也不能响响亮亮生活了。不,他再也不能生活下去了,他的世界坍塌了。卧轨自杀,是彼时的王响唯一的选择。
弃婴的一声啼哭,将王响唤回,也给了王响重新做父亲的机会。王北,仿佛就是上苍派来让王响再活一遍的天使。
在漫长的18年里,王响对王北的爱充满耐心和尊重。同样是热爱艺术,他对王阳写诗是嘲讽的,王北画画,王响十二万分的支持,还引以为豪。同样是做服务工作,对王阳,他是不屑的;对王北,却是接受的。至于说话,他对王阳,常常是贬低呵斥,对王北,温言软语,不疾不徐,甚至是幽默风趣的,偶尔,还会制造一些搞笑的桥段,让父子的相处惊喜不断。你很难说,那时候,王响的言行是在对王北还是对王北,或者说,他把对王阳的无限思念和心中歉疚,全部弥补在王北身上。他用这样的方式,诉说着对王阳的思念,表达着对王阳的万分歉疚。
然而,在王响看来,做了这些还不够,他最大的心愿,就是给王阳一个交代,他不相信儿子杀人,也不相信儿子自杀,他要找出儿子死因的真相。
18年后,龚彪买的套牌车,将他一直要找的人出现在他的面前又不见了。他,王响的生命力爆发了。他,以父亲之名,拖着疲惫不堪的病躯,顺藤摸瓜,抽丝剥茧,终于找到了那个人,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人——沈墨,他要与沈墨同归于尽,他要给儿子一个说法!
果真,如他所想,王阳没有杀人,王阳也不是被杀,王阳,他王响的儿子,是为了救人而死!
在出租车坠地失火的那一刻,王响听到了答案。这答案,印证了王响对儿子的推断,王响18年来坍塌的世界一下子复原了,他的儿子,他王响的儿子,如他的名字一般,纯洁干净,阳光灿烂!那一刻,18年来从来不曾安宁的灵魂,一下子安静了、轻松了、释然了。18年,他给了儿子交代,他的爱从不曾离开!
再回首 ,恍然如梦;再回首 ,父爱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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