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树云
1966年的冬天，北风呼啸，整个中国如经历一场强大台风的袭击，满目疮痍。父亲拖着带病的身子向郭大爷家走去。一路冒着凛冽刺骨的寒风，蹒跚着脚步，心里如揣着十多只兔子，七上八下。
郭大爷家门前，郭大娘捶胸顿足，和四个孩子哭成泪人。郭大爷被公安局的人押上摩托车，戴上了手铐，此时的他如做了一场恶梦，吓得魂飞魄散，茫然不知所措。
郭大爷经过检察院的审查，做了宣判，定为现行反革命，判刑二十年，发配到聊城去牢改。当他被带到聊城监狱时，面对着，高墙、铁窗，顿时，万念俱灰。恨自己没有土行孙钻地的本领。此时，整个世界都毁灭了。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他流下了悔恨的泪水。都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自己都三十多岁，有了四个孩子，还是太义气用事，我是谁？为什么头脑一阵发热，给中央写信，毛主席能收到一个老百姓的来信？忍受饥饿，又不是我一个人，天塌了，砸众人，我为什么要管这闲事？
父亲安慰着郭大娘和四个孩子，领他们到屋子里坐下，劝他们停止哭泣。郭大娘当时三十多岁，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一个人拉着四个孩子怎么过？父亲找来了村子里的支书商量着，让他照顾这个苦难的家庭，村长点点头。郭大爷的叔叔把他的大儿子带走了，女儿也被好心人收养，经过几天的折腾，在父亲的劝说下，郭大娘停止了哭泣，下决心带着孩子们好好生活。
郭大爷当时在镇上的公销社当会计，没有干活重活，繁重的体力劳动，还得忍受着吃不饱饭，他的精神世界坍塌，几次想放弃自己的生命。我的父亲打听到郭大爷的监狱，去了聊城。当时，我的父亲患了肺结核，在那个时候是医学的难题。在聊城住院两个月，毫无起色，再说，农村人也看不起病，父亲和母亲就回家慢慢休养。母亲在娘家拿来些钱，我家大爷给了十根檩条，在村外盖起了两间房，在村子外养了几十只土鸡。我家院外是一片片庄稼地，一望无际的庄稼地是这些土鸡生长的好地方，它们捉虫子，吃青草，养得身体棒棒的，每天都听到母鸡“咯咯哒”的声音，此起彼伏。父亲用瓢子寻找鸡蛋，每天都当作乐事，看到满满一瓢子鸡蛋，喜笑颜开，心情舒畅。每天在碧波一样的庄稼地走过，感受大自然新鲜的空气，顿时觉得心旷神怡，忘记了自己是个病人。父亲的病情慢慢好转，他想起了在聊城的难友，给他的同学写信，让他的同学给疏通一下，他给郭大爷带点东西。他收到了同学的来信，商量好哪天动身。
这一天终于到了，父亲在家带着四本《毛泽东选集》，还有母亲煮的土鸡蛋，来到聊城监狱。看守翻动着父亲的包裹，“鸡蛋不能从家里带，我们这里有，可以用钱买！”父亲随手从衣袋里拿出一盒大前门，递给看守。“兄弟，你看我大老远来，还有病，家里没钱，我家就养了几十只笨鸡，下了蛋就捎带来了，你就行行好，可怜一下我这个病人！”“这次就这样，下不为例！”
“✘✘✘，有人来探望你啦！”，郭大爷听了这句话，不安的心立即热血沸腾，多长时间了，没有见到亲人！我是现行反革命，谁敢靠近？是我家的那个糟糠之妻来了？家里有孩子，她来得了吗？父亲来到铁窗旁，不敢说话，静静地等待着郭大爷的到来。郭大爷一身囚衣，身体倦怠地出现了，眼光看到了我的父母，激动地流下委屈的泪水。隔着铁窗，抓住了父亲的双手。此时此刻，多想来个紧紧地拥抱，可是，自己已经是个罪人，逝去了很多东西！
“兄弟，你怎么来了？”“我来看看你，这里的情况怎么样？”郭大爷听了父亲的话，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不住地流淌。父亲紧紧抓住他的手，用另一只手，不住地给他擦泪。“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你听我说几句话。即来之，则安之！人生有很多想不到的东西发生，苦难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它能教会你成长，它也是一笔财富。所谓:福兮福所伏，祸兮福所倚，你要正确地看待生活的苦难！你在这里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出去和家人团聚！好男儿能屈能伸，受点罪算不了什么！家里的事情你不用挂念，我会去安慰他们！我给你带了几本书，你晚上睡不着的时候看看它，打发时间。我家也没有钱，也给你带不了多少东西，就是挂着你，怕你想不通！”
“兄弟，你还有病，还记挂着我，还能带什么东西？现在这年月，家家都吃不饱饭，还能期望什么？”“满天的乌云总会散去，总会有太阳出来；漫漫长夜总会过去，黎明总会到来，熬过了寒冷的冬天，春天就要到来！”“✘✘✘，时间到了！”郭大爷松开了父亲的手，一步三回头。“去吧！记住我的话！”父亲回到了村子里，遇到了村子里的人，给他打招呼。“到哪里去了？今天穿得还算体面！”“我到了聊城，看望了郭大哥！”“你呀，躲还来不及，郭家人都不去看，你去那地方？他家的亲戚都给他家划清界线，何况是咱？”“我一个被闫王判了死刑的人，什么都不怕！谁愿说什么就让他说去！人在世上，谁家没有个小灾，小难，人人都得落井下石不成？”“好！好！好！你说得对！我不落井下石，就怕被牵连！”父亲来到了家，母亲正张罗着做饭，又是一碗鸡蛋羹，这是人间最美的食品。父亲的身体慢慢康复，村子里缺少老师，让父亲去教书，父亲很高兴。再说郭大爷，一日去抬木头，他疲惫的身躯，抬着重重的木头，一不小心，木头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腿上，他逝去了知觉。醒来后，在医院的病床上，医生宣布，他的腿不能像正常人走路，他的腿瘸了。郭大爷痛不欲生。父亲来了，又是不停地劝导。“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这不完全是坏事，你以后可能不用干重活！”父亲的欲料完全正确，郭大爷去学做菜，再也不为肌饿胆心。他后来成了一名厨师。
父亲高中毕业后，当上了空军，一次部队的家访，奶奶不同意儿子去当兵。爷爷死得早，她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不容易，想让孩子们留在她身边。考上了大学，自己得了肺结核，不能去大学深造！去当老师也不辜负十年寒窗，也是件幸运的事，他信心满满。父亲的教书育人之路，非常顺利。学校先让他去教小学生，他的年级成绩名列榜首。学校又让他去教初中，成绩也是榜首，他被镇上的中学调走。过了十年动荡不安的日子，1976年终于到了，这一年的春天，他身体格外的好，有时翻看着报纸，希望自己多难的祖国会欣欣向荣，繁荣昌盛。
1976年10月6日，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华国锋、叶剑英，在北京代表中共中央政治局对，王洪文、张春桥、江清、姚文元，进行隔离审查，宣布四人帮被打倒，全国各地一片欢腾。公安局，检察院，格外忙碌，许多冤假错案得到平反昭雪。父亲去了聊城，找到了他的好友，翻阅郭大爷的卷宗，好消息传来，郭大爷就要回家了。
郭大爷回来了，一家人终于团聚了。父亲买了两瓶好酒，母亲炖了一大碗鸡蛋，外加炸面蛋，请郭大爷来家里喝酒。父亲拉着郭大爷的手，坐在我家的八仙桌旁。郭大爷很激动，多长时间没有看到酒了，他已经忘了它是什么味道。“兄弟，你才是我的真朋友，不是亲生兄弟，胜似亲生兄弟！你说我打成反革命，谁都躲着我，只有你到聊城去看我，还给我带了那么多书！那些书可帮了我，我心烦的时候就看看。当初，也不喜欢看那样的书，在那些难熬的漫漫长夜里，它们是惟一能陪伴我的，是我的精神寄托！”
“别说那些伤心事了，回来了，一切都是新的，从现在开始，苦难已经过去了，重新开始，好好生活！来，尝尝这北京二锅头，这酒劲不小！”父亲给郭大爷倒了满满一大茶碗，郭大爷端起酒杯，品着味道。“有味，这酒度数不小？近六十度？”“没有吧，一般五十四度！”“慢慢喝，来尝尝你兄弟媳妇的手艺，别客气，夹菜！”父亲和郭大爷讲了在聊城监狱的情况，郭大爷又问了父亲村子里的情况。一切都是原来的老样子，不同的是，同龄人长了十岁，小孩子变成了小青年，好多孩子到了结婚的年龄。
郭大爷家的大儿子已经二十三四岁，到了成家的年龄，他有些发愁。父亲安慰他说，别发愁，小伙子长得好，又挺能干，不缺媳妇。郭大爷一大茶碗酒喝完，脸变得通红，话也更多。母亲劝父亲，让他不要再让郭大爷喝酒，剩下的酒，拿到家里有空喝。父亲又给郭大爷倒了半杯酒。“哥，再喝半杯，舒心的酒，千杯万盏也不醉！”半杯酒又下肚子，郭大爷说话变了声调。母亲收拾桌子上的东西，父亲送郭大爷到家，手里拿着剩下的不到半瓶酒。郭大娘扶郭大爷进屋，对父亲说“这酒你拿走吧，留着你自己喝！这年月，谁家日子都不宽裕！”“留给郭哥喝吧，十年不喝酒，你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嫂子领情了，多愧了你对我们家的照顾！”郭大爷打着呼噜，睡着了，那是最踏实的一夜。父亲也收拾睡觉，明天还要去镇上给学生们讲课。
郭大爷的大儿子在好心人的帮助下，和不到五六里的姑娘结婚了，郭大爷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二儿子也二十出头了，小儿子在读高中。二儿子个子不高，郭大爷有些着急。郭大爷和父亲商量，怎么办？“让老二学个手艺？”“行，你想让他学什么？”“学校有个师父木工活做得挺好，我去问问！”父亲请了学校的唐师父，把郭大爷家的二儿子送到了唐木匠面前。“我的侄子，麻烦你多关照！”
郭大娘家也在村外，家里也养了十多只鸡，当银行。她积攒着，卖了钱每月给唐木匠买两盒烟，唐木匠对她的儿子也上心。孩子也聪明，好学。郭大爷时常教导，孩子谨记在心。村子里还是那个样子，混日子，混大锅饭，郭大爷整日惆怅。时常打听父亲，上面中央的情况。听说有人向中央反映情况，说正在讨论。领导人还在犹豫，是不是走回头路的问题？耐心等吧！会有好日子过得！
1980年终于到了，我们村实行了包产到户，郭大爷家分到了七八亩地，种上了小麦和玉米。这一年收得粮食比生产队多好几倍，再也不为吃饭发愁。就在这一年的夏天，郭大爷去县城赶集，走路出了汗，有些口渴。看到路边有几份卖苹果的，那苹果红红的，色泽诱人。真想买几个尝尝。“这苹果咋卖？”“1.5元一斤！”“这么贵？好几斤棉花的价格，这真不是一般人吃的！”“别这么说，我们当地买不到树苗，这是烟台的苹果，本来就贵，好吃，特别甜！”
郭大爷晚上找我父亲商量种苹果的事。问烟台离我们这里有多远？“烟台也属于山东省，离我们这里不过千里，那里靠海，温差小。”“种苹果比种棉花花得时间少，收入也高。你看我还有两个儿子没成家，需要钱。”“行，我支持你，钱不够的话，我资助一点。”星期天，郭大爷和父亲一起去了烟台。这里和我们高唐截然不同。这里吹着温柔的风，没有我们高唐的燥热，人在外面走感到格外地舒服。一片片苹果树，果实累累，挂满枝头。红红的苹果散发着醉人的香气，令人垂涎欲滴。郭大爷和父亲打听树苗的情况，记下了联系方式。郭大爷把那张纸条放在口袋里，等着明年春天送苹果苗到家。父亲买了几斤苹果，递给郭大爷一个。“我自己买点，你留着给孩子们吃吧！”“我有工资，现在比你还算好点，就不要客气！”两个人津津有味地吃着苹果，那副享受无与伦比。
郭大爷种好自家的七八亩地，准备存钱，买苹果苗。盼望着春天早日到来！春天到了，有人从镇上给郭大爷传来口信，说是烟台打来的，捎信要他订苹果苗。郭大爷和烟台客户通过电话，苹果苗送货上门。郭大爷从钱匣子里拿出一打钱，用心数数，交给对方。看到苹果苗，微笑挂在脸上。小苹果苗种上了，又在苹果苗的空档种上了棉花。头两年苹果树小，不影响棉花的生长，可谓一举两得。第三年，苹果树挂果了，棉花没法种了，郭大娘又买了上百只笨鸡，在果园里吃虫子，吃青菜、吃青草。郭大爷家的日子如芝麻开花，节节高。
父亲调进了县城教书，和郭大爷在一起的时间少了，每逢星期六回家，郭大爷都在路口等父亲一起喝酒。秋天苹果熟了，都给我们家好几十斤苹果。母亲总是推辞，说大爷不容易，我们有人挣工资，可以买！大爷总是说起那句，“落叶知秋，落难知友”。人生中有多少美好的东西，好朋友是人生路上的精神支柱，与你如影随形，心心相吸，它是金钱买不来的。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