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三二一：不能犯“二”

《传习录》三二一：不能犯“二”

门人问曰：“知行如何得合一？且如《中庸》言‘博学之’，又说个‘笃行之’，分明知行是两件。”

先生曰：“博学只是事事学存此天理，笃行只是学之不已之意。”

又问：“《易》‘学以聚之’，又言‘仁以行之’，此是如何？”

先生曰：“也是如此。事事去学存此天理，则此心更无放失时，故曰：‘学以聚之。’然常常学存此天理，更无私欲间断，此即是此心不息处，故曰：‘仁以行之。’”

又问：“孔子言‘知及之，仁不能守之’，知行却是两个了。”先生曰：“说‘及之’，已是行了。但不能常常行，已为私欲间断，便是‘仁不能守’。”

又问：“心即理之说，程子云‘在物为理’，如何谓心即理？”

先生曰：“‘在物为理’，‘在’字上当添一‘心’字。此心在物则为理。如此心在事父则为孝，在事君则为忠之类。”

先生因谓之曰：“诸君要识得我立言宗旨。我如今说个心即理是如何？只为世人分心与理为二，故便有许多病痛。如五伯攘夷狄，尊周室，都是一个私心，便不当理。人却说他做得当理。只心有朱纯，往往悦慕其所为，要来外面做得好看，却与心全不相干。分心与理为二，其流至于伯道之伪而不自知。故我说个心即理，要使知心理是一个，便来心上做功夫，不去袭义于外，便是王道之真。此我立言宗旨。”

又问：“圣贤言语许多，如何却要打做一个？”

曰：“我不是要打做一个，如曰‘夫道，一而已矣’。又曰‘其为物不二，则其生物不测’。天地圣人皆是一个，如何二得？”

孔子讲“吾道一以贯之”，修行人讲“不二法门”，说到底，做人的学问都强调一个真理——不能犯“二”。

门人读书，就其中存疑处向老师请教。这些弟子不是在向老师请教，分明是拿读书读来的一鳞半爪来“挑战”阳明先生所讲的“知行合一”。

阳明先生所讲的“知”并非知识——对他人经验的再认识，而是自心之“良知”，所讲“知行合一”自然也就变成了具体的“致良知”的行动与实践。

门人中有拿《中庸》所讲的“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来说事儿的，认为“博学”与“笃行”是两件事；有拿《周易·乾卦·文言》中的“君子学以聚之，问以辩之，宽以居之，仁以行之。”来说事儿的，认为“学以聚之”和“仁以行之”表述的是两件事；也有拿《论语·卫灵公》中的“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知及之，仁能守之，不庄以莅之，则民不敬。知及之，仁能守之，庄以莅之，动之不以礼，未善也’”来说事儿的，很显然在圣人的表述中，从知到行，到行的“皆中节”之间，存在着很大的距离。

以上种种，皆是出于对阳明先生将“知”视为“良知”的怀疑。

也有怀疑阳明先生所讲的“心即理”的，怀疑先生试图用一种根本思想贯穿圣贤各色说法的——“圣贤言语许多，如何却要打做一个？”说到底，还是在怀疑阳明先生所讲的“心外无物”“心外无理”——“我”之世界皆在吾心。

有弟子问先生：“知行怎样可能会合而为一呢？比如《中庸》，讲了‘博学之’，又讲‘笃行之’，很明显知行是两件事嘛！”

阳明先生说：“‘博学’是指广泛地在一件又一件的事中学会存养这个天理，而‘笃行’只是在讲要为学不辍，笃行其事。”

门人弟子又问：“《周易》中讲‘学以聚之’，又讲‘仁以行之’，这又是为何呢？”

先生说：“也是同样的道理。如果在每件事上都去学着存养这个天理，那么这颗心就没有放纵的时候了，因此说‘学以聚之’。然而，经常学习存养这个天理，又无任何私欲使它间断，这就是本心生生不息的原因所在，所以说‘仁以行之’。”

又问：“孔子说：‘知及之，仁不能守之’，不就是把知和行分而为二了吗？”

先生说：“说‘及之’意思就是已经行了，但不能做到常行不止，便是被私欲间断了，就成了‘仁不能守’。”

弟子又问：“先生所讲的是‘心即理’之说，程颐讲‘在物为理’，如果‘在物在理’还怎么讲‘心即理’呢？”

阳明先生说：“程颐讲的‘在物为理’，‘在’的上面应该添加一个‘心’字才贴切。此心在物则为理。依此类推心在侍奉双亲上就是孝，在奉事君王上就是忠，如此等等。”

先生又说：“各位要明白我立言的宗旨，我如今说一个‘心即理’用意何在呢？只是因为世人将心和理分而为二，所以出现了很多弊病。比如五霸攘攻夷狄，尊崇周王室，都是出于一个私心，因此便于理不当。人们却说他们的行为合理，只是世人的心未能纯乎天理，往往因为艳羡他们的所作所为，只求在外看来的漂亮，却与心完全不相干。把心和理分而为二，只会让自己陷入霸道的虚伪而自己无法觉知。因此我才提出‘心即理’之说，要使人觉知到心与理的一体，就要在对心的觉知上下功夫，不要到心外去探取所谓的义，如此便是王道的真谛，也是我立言的宗旨。”

弟子又问：“圣人说过的话不计其数，为何却要概括说宗旨只有一个呢？”

先生说：“并不是我要人为地将其宗旨概括成一个，像《孟子》所说的‘夫道，一而已矣’，像《中庸》里说的‘其为物不二，则其生物不测’都是一个意思，天地圣人都是一个整体，怎么可以把它们分而为二呢？”

为什么会有冲突和对立，不就是因为背离了人之为人的圣道吗？何谓圣道，说到底就是人对于“我之世界”负起人之为人之绝对责任的大道。就是圣人视天下万物为一体的意识。因为是一体的，便没有了根本上的冲突与对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