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宋庄一个叫老门的艺术家死了,享年61岁。一周前,还在朋友圈里看到别人帮他发布的水滴筹。
老门躺在病床上,紧闭着双眼,一头乱发披散着,鼻子上插着氧气管。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两条双腿,瘦弱不堪的小腿枯如干柴,其中一条看起来已经坏死,犹如一根风干的红色腊肉,脚已经发黑,脚面肿得很高。另一条腿上一条一条的血丝连成一片,像一张就要爆裂的蜘蛛网。
诊断书上赫然写着:酒精性肝硬化、痛风、肝性脑病、肝硬化所致的胆汁淤积、肝功能异常、干细胞、高血钾症、神经炎、糖尿病、药物性肝损伤。一张张化验单上列出的身体指标几乎都不合格,医生说现在是保命阶段。
水滴筹上显示他的经济情况是:无房产、无车产、年收入1万元以内。
老门死了,有人在朋友圈发布了一张他生前的黑白照片,给人印象最深的是他那双突出的金鱼眼。与另一张照片中的他完全判若两人,那时的他年轻帅气,在与众人的合影中,他蹲在前排,手里捧着一个足球,粗壮的双腿上戴着护膝,唯一没有变的是那头飘逸的长发。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发布水滴筹了,几年前因为痛风发作进医院抢救,是大家的帮助让他安全出院了。他的痛风非常严重,手和脚的关节都变形了,但他随身还揣着一瓶小二儿,没事就喝一口。看来出院后他的生活方式没有改变,然后把自己造进医院抢救”。这是我在宋庄认识的一个艺术家吴幼明在朋友圈里写的一段话。
8月底回国,正好赶上宋庄艺术节,与艺术节的主办人老肖聊了几句天。他说这次艺术节其中一项主要的目标是要成立一个基金会,卖画的钱专门用来救助宋庄那些生大病的艺术家。因为他们的年纪越来越大,都是自由画家,没有固定收入,更没有医保,一旦生了大病,就面临着巨大的医疗负担。
我在宋庄住了四年,老门已经不是我看到的第一个死去的艺术家了。刚来宋庄的第一年,一个朝鲜族的艺术家得了肺癌死了,同样是穷困潦倒,同样是大家帮助他筹款。几乎每隔几个月,就会看到这种消息。有一对中年画家夫妻同时得了癌症,大家让男人卖画儿筹医药费,可他不想卖画,不想因为生病低价出售自己的作品。
有人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宋庄,当今世界上最大的艺术家聚居地,正势不可挡的迎来一波又一波的水滴筹,60后艺术家群体首当其冲: 2023年7月,艺术家杨洮(1968年生),2023年7月艺术家张东(1963年生)、2023年8月艺术家李大朋(1963年生)、2023年11月艺术家门欣熙(1963年生)”。他们之中有人死了,有人活过来了,但被锯掉了双腿。
穷困潦倒往往与艺术家联系在一起,他们为了艺术献身,为了理想不折腰,就像毛姆在《月亮与六便士》里刻画的主人公一样,辞去了高薪的工作,人到中年抛家舍业当起了画家,最后在太平洋的一个小岛上孤独地死去。“月亮与六便士”也许永远是艺术家所要面临的问题,物质与精神似乎永远不能和谐统一在艺术家身上。
宋庄的绝大多数艺术家都是穷困的。最初的宋庄正是因为便宜的房租和创作的大空间吸引了一大批画画儿的人,但现在的宋庄已今非昔比。市政府迁入通州,宋庄的未来将被打造成艺术小镇,年年都在飞涨的房租,一批又一批艺术家黯然离去。有些人退守到燕郊、大厂和周边一些便宜的村落,很多人离开了北京,回到了老家,或者搬去了别的城市。
坚守的人仍在坚守,尤其是那些最初入驻的艺术家们。他们不愿意离去,这里已经形成了一个群落,一个艺术家的乌托邦。他们各自孤独却又相互抱团取暖,他们经常聚在一起喝酒聊天儿,他们很多人没有家庭,就像斯特里克兰德一样,抛妻弃子,舍弃一切去追求内心的艺术梦想。
老门是北京人,就读于中国美术学院,曾经长期担任央视《人物》栏目的编导,后来成为独立纪录片导演和音乐会策划人,拍摄了大量有历史价值的纪录片文献。不知哪一年老门来到了宋庄,确切地说老门不算是一个艺术家。听过他的一个故事,据说他只做过一件艺术作品,用墩布条在一张大的宣纸上甩出了一张水墨,然后将宣纸裁成了20份,在一次使馆的聚会上把画儿卖给了老外,一张画卖一、两百美元,卖得很好,老外喜欢这种抽象的东西。但有一天他突然在心里觉得自己的行为像是一条狗,就决定再也不做这种事了,以后再也没画过画儿。
老门与斯特里克兰德,都曾经有过所谓的中产阶级的富足生活,但最终抛弃了一切,回归本我。一个在现实中,一个在小说里,但都是一样以悲剧告终。
艺术家是疯子,自我、任性、张狂、好色,不负责任,喝大酒抽大烟,郁郁寡欢、不得志......老门的死有很大自身的原因,其实他更多是死在了酒精上。第一次进重症监护室,死里逃生,但他仍然过着自我放逐的生活,正向这次生病他给有人发的求救微信里说的那样:“这次彻底没戏了”。
老门走了,去了另一个世界,我们总说人死就解脱了,可世界再丑陋,我们终究还是不愿意离去。不知躺在病床上的老门有没有后悔,后悔自己活得太恣意,活得太没有节制,但一切都太晚了。
也许这就是一个艺术家的宿命。
诗人郭志峰为老门写了一首诗:
“老门生病了
老门躺在医院里了
老门的很多朋友都在转发那个给老门筹款的水滴筹
老门在宋庄
老门是一个艺术家
老门现在是一个病人,贫病交加的病人
老门没有车
老门没有房
老门大概率也没有医保
老门不是一个个案
衰老而没钱的艺术家越来越多了
今年看到好几个因患病儿发起捐款的衰老儿贫穷的艺术家了
前几年见过几次老门
没有患病的老门开朗善谈
如今老门躺在个ing房子里,老门的门半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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