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形变

路上带的《变形记》我还没有读，但我知道格力高在某天清晨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一只甲虫，而我现在想讲的故事正好与之相反，是一只甲虫在某天清晨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人类。

他毫不费力地理解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只是，这怎么可能？之前他还是一只在砖缝与枯叶间爬来爬去的甲虫一无所知也一无所有，而现在，他变成了一个人，看起来这间房子，衣服，甚至床边睡着的女人都是他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下意识地穿上了衣服，作为一个人类，穿衣服这种动作理所当然的十分自然。起床似乎要先洗漱，吃早餐，这些日常生活像程序一样在他脑海中运放。他做起来不仅轻松甚至有些娴熟，这副身体非常适应这样的生活，就像轴承里的滚珠，干净利落甚至还发出令人愉悦的响声。这样看来，做人好像也不怎么难。

接下来是大学课堂，这个应付起来也没什么，只需要做出一副认真的样子就好，他听不太懂，需要算题时便拿起笔抄写下书上的公式。

这时裤兜里的手机传来振动，是女朋友发来的消息，责怪他为什么早上没有把她叫醒。他忘记了这件事，连忙道歉。环顾四周，大家也都在玩着手机，消消乐之类的，比他还无聊。

他脑海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很陌生的某种东西，他想记起来，但却毫无任何蛛丝马迹可供他寻觅。

停止思索，还好记忆都在，习惯也在，他慢慢适应了这具身体，一切顺利。

做人原来就是这种感觉。

夜晚他躺在床上，身边的女人玩着手机，他望着光影变化的天花板，想起来之前在脑海里闪过的东西，是无聊。对，无聊，这种情绪很陌生，作为甲虫似乎不具备这么高级的感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想做的事都不能做，或者没有什么想做的事而带来的情绪。这种情绪可真够无聊的。但似乎人类多多少少都得面对这种情绪，至少这具身体的主人是这样的。

这时旁边的女人扣下手机，翻身亲吻他的面颊，说：“我爱你，晚安。”女人湿漉漉的嘴唇触及他脸上细小柔软的绒毛，这是种异常神奇的感觉，记忆被唤醒，再加以感觉的佐证，他确认此刻心里电流的形状，就是爱的模样。

女人背对着他很快入睡了，但是他却全无困意，于是开始回忆之前的事情。记忆带有一定蒙蔽的性质，在其主人的每次翻阅时会被不同时期的主观意识篡改。但是作为甲虫的他，没有这个概念。所以他看到的，是最接近客观事实的过往。有些画面很神奇，就像具有魔力一般，比如某些女人的面孔，他会不由自主地鼻尖一酸，或者心头隐隐作痛，他不知道应该把这些算在习惯还是感情里，他开始困了，他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穿着体面的西装，坐在敞亮的写字间绘制图表，周末和同事一起喝着啤酒看球赛，或者爬山。

第二天，他叫醒女友，做好早餐，和她亲吻，然后去上课，那些东西比想象中的简单。接着是午餐，下午的课，晚餐，回到家中和女友做爱，睡觉，这一晚，他没有做梦。

学期结束了，他的成绩是班级第一，高出第二很多分，辅导员说这样下去保研没问题。爸爸妈妈也很高兴，人类的父母都是终身陪伴的，他们很欣慰自己的孩子终于按照他们制定的轨道发展了。

一切都很顺利，甚至可以说是容易，他做起来得心应手，无非就是像计算机那样读取程序，然后运行，他就可以得到最终的答案或者结果，通常都是一个奖励，一张证书，或者一个职位。

他过上了成为人类第一天晚上做梦梦到的生活。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那个女人离开了他。

后来他死了。作为一个人，他的这一生还算不错，工作体面，妻和子睦，有过二三十岁为事业打拼的挥汗如雨，也有七八十岁，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

可当他死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其实还是一只甲虫，只不过模样不同罢了，作为甲虫，只需要读取并执行大自然写下的程序，作为人，只需要多读取并执行一些社会写下的程序，没什么不同。这世界上的一切智慧文明高或低的生物，不过都以这种方式运作并且存活，他觉得自己可以是个哲学家了。

他的女友为什么离开了他？

这个答案要去问问当事人。

离开他的那天，我下了很大的决心，我有很多话想说，很多问题想问，但盯着他的眼睛，我张开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以前他的眼睛里是有光的，有形状的光，锋利，温柔，也怜惜。但现在，他的眼眸和我见过的其他人一样了，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似乎，有个他已经死了，但新的他，已经不是我爱的那个他了。

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是他告诉我，生而为人，最重要的是自己去感受并选择喜欢什么，爱什么，讨厌什么，恨什么；是他告诉我，要独立，不要被集体意识所禁锢，要自由，不要被循规蹈矩的思想所束缚，这个世界可以很大，也可以很小，关键在于你怎样走，往哪里走；是他告诉我，只有到你开始相信自己的时候，你才拥有真正的人生。

而他背弃了这一切！他变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模样，而我，已经成为了他曾经最希望的模样。我也想放下这一切，你们也许称之为信条的东西，做回那个准备庸庸碌碌终此一生的自己，但是他也说过，当蚂蚁抬起头看了一眼天，他就不甘心再做一只蚂蚁，而会想要变成一只飞蚂蚁了。

我没办法再去和这样的他走下去，没办法继续去爱一个有着他面容，身材，甚至习惯但没有他灵魂的人。我没办法自己骗自己，也说服不了自己去接受。

我要走自己的路，承受属于自己的罪与罚，选择忠于内心的声音，在滂沱大雨中穿着红裙跳舞。

他造就了还是摧毁了我，我不知道，但我确信，我就是我，即便此刻死去，生而为人也死而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