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狗朋友，小黑

小黑是一条母狗，农村最常见的那种土狗。

养它，既不是为了看家，也不是为了让它拿耗子（小时候，在农村，狗确实是常抓耗子的，有时比猫还管用），好像只是外公家的狗下了崽，有多的就给了我们一只。于是，它就成了我们家的了。

因为它一身黑毛，就得了一个“小黑”的名号。而小黑是怎么从一只幼犬慢慢长大的，我并没多大印象。乡下的狗都是自己长大的，不像城里，狗是宠物，要主人喂养，花很多心思。在乡下，我们只是每天吃饭时，叫一下它，然后从碗里拨一点饭菜或是骨头丢给它吃。不想弄脏地，就弄一个盆或碗给它。甚至连狗窝都不是非有不可的，即使弄也是很简陋。因为不用人太多的照顾，狗意外地获得了很多自由。困了，随处一躺就是窝；饿了，摇着尾巴迈开腿去外边四处遛遛，总能找到吃的；想玩，就冲到田野、路边肆意跑几个来回……在乡下，人有人生，狗有狗生，相互有交集但也各得自由。

小黑也是这样一只自由的狗。平日里，它会突然去田间小路里狂跑，追一只翩然的蝶或低飞的鸟。偶尔想念狗友了，仰头啸几声，一听到同伴的应和就飞身出门，冲进村中深处不见身影。待到天边晚霞褪尽、星月渐显，燕子回巢、蝙蝠低徊，田间山上的人儿一个个归家亮灯，用锅瓦瓢盆交相奏出一桌夜饭时，小黑就回家了。你不知道它是从哪里回来的，你也不会去过问它一天都干了什么……你们只是各各归家，相见安好便觉安然。

小黑的毛发黑得很特别，泛着清亮的光泽，让人觉得很洁净。小黑吃东西也很清淡，吃的时候再饿也不会哒哒的狂吃，失却了仪态。她总是慢条斯理地小口小口地吃，感觉旁边要是有餐巾纸的话，她会拿起来擦一擦嘴的。我从未见过一只狗吃东西还这么节制、有礼，好像身体里住着一个优雅、禁欲的灵魂。

小黑大部分时间是安静的。它不像别的狗，一有人经过就恶形恶状地狂吠。只是半夜有陌生人经过时，她才会低低地叫几声，那叫声里是安静的提醒和警戒，似乎是担心太搅扰到家人的酣眠。半夜，我每次听她的叫声总会感动其中的体贴与周到，于是低声回应它：“嗯，知道了，小黑，没事，不是坏人。”她听到，就不会再叫了。

有时，夜里，整个村庄各处会响起一群狗叫声，感觉像是狗狗们在呼朋引伴要聚会。这时，小黑也会轻和，但她不会立即走，她会扭过头来看看我。平常，小黑都是晚上不外宿的。我懂她的意思，跟她说，“去吧，找你的朋友玩去”，她才摇着尾巴跑进夜幕里。

小黑不出门时候的，会静静地坐在门口，若有所思。偶尔她也会跑到二楼走廊处，并着两腿坐直身子望着对面的山和云。那时，正处在青春期的我，心里常常莫名觉得孤单和忧伤，又不知道怎么对人言，总是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呆着，不自觉地叹气。小黑好像很知道我的心情，见我在台阶上坐久了，就默默地移步过来，静静地在我的右侧坐下。外边再有狗友呼叫，她也是静默不应，只在我身边呆着。时常一整个下午，我和小黑就那样肩并肩坐着，默默望着对面的天空，偶尔侧过头来望一望彼此，交换一下眼神，然后又望回天空发各自的呆。

一天，就在我们这么并坐望天的时候，小黑用前爪搭了搭我的肩膀，我侧过头，对上她清亮的眸子，蓦然心生感动。我起身，走到她面前，忍不住用手捧起她的脸，凑近盯着她看，许久许久，我突然像发现了什么大事一样惊叫出声：“小黑，你好像一个人啊！”那时我记得小黑的眸子仍像往日般清亮，我看见，我在她的眸子里傻瓜一样地笑！我是真的“看见”我们家小黑就像一个人啊。

多年后，我在飞机上翻看一本杂志，无意间看到有个画家的画。他的笔下，狗们穿着人的衣服裤子，直立行走，他们戴着耳麦听歌、等公交、看书……每一张画里，狗的脸上都有一种温柔又略略忧伤的神情，像是一个话不多、性情清冷，可是心肠温煦的朋友。那一刻，我又想起了我的狗朋友小黑，想起我在一个午后“看见”了她的脸。我一直相信，在那个夏日的午后，我和她不仅交换过眼神，也曾交流过生命。

小黑已故去多年，但每个心觉寂然，我都会想起它，我的狗朋友。我相信，终有一天，在生命洪荒的尽头，我和她还会以灵魂的形式再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