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簌簌衣襟落枣花”,每每读到苏轼的这句词,我的思绪便飘飘悠悠飘飘悠悠,飞到那个只有三间草屋,房前屋后都是大片树林和空地的家,回到无忧无虑整天疯玩的小时候。 矮小的厨房边上种着一棵弯弯的枣树。奶奶(其实是姥姥)说它是在我妈妈七八岁那会儿的一年春天里栽下的。依靠土地生存的农村人种下的任何一样东西都满载着丰收的希望和憧憬,而土地这位博爱无私的母亲从不会令虔诚感激并尊重她的每一个朴实的人们失望。小枣树将根深深地扎进土地,风风雨雨中陪伴着我的妈妈和小姨长大出嫁,又迎来我们兄妹几个的出生。三十多年的风霜在枣树的躯干上刻下无限沧桑,它的树皮现出深深的沟壑,像奶奶额上的皱纹,似乎记录了每个孩子的欢声笑语。它的树干并不粗壮,枝叶却很茂密,把小厨房的半边屋顶都覆盖住了。妈妈经常要站在板凳上把那些戳着瓦的枝条给剪了,否则房子要漏了。妈妈又气又喜地对枣树说:“要不是看在你每年结那么多果子的面上,早锯了你。”我们哈哈大笑,吃人家的嘴软,可我妈还这么厉害。 每年深秋时节,当村子里其他家的枣都被采摘完或是被调皮的孩童用弹弓用棍子消灭得干干净净了,我家的枣才隆重登场。满树又大又亮的枣,在阳光下宛若满天星斗,在稀疏的枝叶间熠熠闪光,看得大人孩子直咽口水。一阵风过,枣打着叶发出脆生生的声音,真像满树挂满了小铃铛,惹得站在树下的人心里痒痒的,真想拽几个下来。刚开始我还奇怪呢,我家的枣怎么没人摘没被破坏啊?爸爸摘下一个枣,用手擦擦,递给我,说:“吃一个。”好漂亮的枣啊,青白色的表皮,透亮透亮的,好像美女雪白手腕上戴着的温婉的翠玉。我一口咬下去,却皱起了眉头,“怎么不好吃啊?木木的,没有水分,还不甜。”我嫌弃地吐了出来。爸爸笑了,“这就是它能被保住的原因。”“那种它干嘛?光好看不好吃。”爸爸看看满树的枣,意味深长地说:“没到它好吃的时候你急着吃它,不好吃还怪它吗?”确实,每年打枣的时候,爸爸妈妈拿着一根长竹竿往枣树中间使劲地打几通,只见满树的小铃铛“啪嗒啪嗒”地落了一地。我们和小伙伴们兴高采烈地捡着叫着:“哎呀,打到我头啦!”那时再捡起一个吃,真是又脆又甜,不知不觉手里的一把枣便吃完了。妈妈把打下来的枣放在大匾子里,摘掉枝枝叶叶,再让我和哥哥送给西边的四太姥一碗,东边的二奶奶一袋,又分给围着的孩子们一人一把,大人们随便抓着吃。大家或站或蹲,三三两两地一边吃着一边聊着天,弯枣树静静地看着我们,应该很欣喜。 日子在一年四季不断更替中缓缓前行。有一年春天,爸爸的身体不好,我请了假回家。春日的阳光暖且温和,我和爸爸坐在枣树已伸展开的柔柔的阴凉下。爸爸沉默了许多,无话时我偷偷地看着他已经花白的发。在狠吝的病魔面前,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对爸爸的心疼 ,阵阵酸楚涌上心头,泪在眼眶里蓄着蓄着,终于假借进屋拿东西而让它肆虐。我再抬眼望安安静静坐着的爸爸时,枣树的枝叶“哗啦啦”摇过,细雨一般,嫩黄的米粒一样大小的枣花纷纷扬扬飘落,落在爸爸花白的头上,落在他洗得毛边的蓝色中山装上,落得门口像铺了一层细密的柔软的薄毯。我走到爸爸身后,轻轻地把他发间的枣花摘去,爸爸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爸爸妈妈相继生病不久,弯枣树也蔫了。有一年满树就结了几十个枣,小小的,瘪瘪的。到了第二年春天,有几根大枝干居然枯死了,一片新叶都没发。爸爸望着它,更加沉默了。 我不喜欢“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句话,因为草木皆有情且情深。在我的奶奶,爸爸,妈妈相继离开这个世界后,我家的弯枣树也倒下了。五十多年的葱茏繁华,喜悦奉献,默默陪伴和慰藉着我们家每个人。也许它是受不了太强大的孤独和分离的苦痛,才选择了这个结果。我始终这样认为。我相信它也去了另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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