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一队队长扛着锹,(干活)
二队队长叉着腰;(指挥)
三队队长绕街跑,(叫人)
四队队长黑皮条;(绰号)
五队队长干不了,(没能耐)
六队队长家里山药萝卜吃不了。(多吃多占)
在村里流传的这个顺口溜,把林家窑村六个生产小队的队长一个不漏地编排了一遍。由于是街头文化,难免会有点夸大夸张和描黑的意思,但是在村里当个合格的生产小队长也是一件挺不容易的事。
这几天,郑旭明的妈妈每天吃过午饭就把多日没有烧的西正窑生上了火,烧上了开水。旭明他家在村里是第六生产小队,队长也姓郑,叫郑杰,是郑旭明的远房叔叔,就是顺口溜中说的“家里山药萝卜吃不了的”那位。旭明的爸爸郑挚是生产队的记工员,又和队长是本家兄弟。六队的小队干部会一般都在旭明家里开。白天生产队干部们组织社员做着春季耕、耙、浇等播种前的准备工作,晚上是在一起研究哪块地种什么庄稼。郑旭明虽然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但对于种什么庄稼确实也没有在意过。每天晚上生产小队开会,他有时也过去听听,没想到这一听还使他大开了眼界,大长了知识。原来哪块地种什么还有这么多的说法和讲究。晚饭后,生产小队的三个干部们还有像四爷爷这些在队里德高望重的老农都到旭明家里,坐在炕上一边抽着自己种的兰花旱烟,一边头顶头围在一起商量着,对本小队的地一块一块地定种什么。郑队长还保存着一个小本本,就是专门记载哪块地每年种什么庄稼的。因为有的作物,特别是如:莜麦、胡麻、山药、碗豆等夏季小杂粮对种植的茬口特别敏感,怕重茬、怕迎茬、怕对茬。如果遇上重茬就会减产,遇上迎茬和对茬,这块地就会颗粒无收。这对于视地如金的农民来说则是天大的灾难,对于生产队来说更是一件严重的责任事故。也正因为这样,在村里老人们只要说起这种地的事来,他们就会沉重地告诫说:
“娃娃,这种地可是天下第一难事啊!三天能学会个买卖人,三年学个好秀才,一辈子也学不会个庄户人。”
但就是这些庄户人祖祖辈辈一年四季头顶黄土背朝天的人,把汗珠子摔成八瓣,用血汗浸透着干旱的土地,一颗汗水摔八瓣,一年四季不得闲,整天一身土,两脚泥,用汗水滋润着人们的丰衣足食,用忠诚谱写了每年的五谷丰登。他们的肤色已接近于土地的颜色,只是比土地多了一双眼睛,那不屈不挠的眼神,让人想起了那幅流传千年的瑰利壮阔的梦之锦图。每当和村里人说起做农民的辛苦时,他们却不以为然:
“咱庄户人,血脉通着地脉,一天不种地,一天不接地气,就会失魂落魄,没着没落的。种庄稼是难,是只要你一心一意把辛苦下到,皇天是不会负有心人的。”
和风送暖,大地最知春。早春二月的晋北大地,乍暖还寒,寒意料峭。农历节气的“雨水”过后,蜗居了一个冬天的世界开始复苏。最先感知到春意的是村南的桑干河,在不知不觉中干净洁白的冰面变成了“哗哗”流水,静静地向东流淌。河岸上的杨柳树,也在春风的抚摸中脱掉了冬天灰白冷色的服装,换上了鲜绿的新衣。在根根纤细的柳梢上,一个个嫩绿水气的小苞蕾也奈不住寂寞,争先恐后地探出头来感受新春的呵护。向阳的地埂下冬眠了三个多月的小黄鼠(地鼠)也从潮湿冰冷的地窟中钻了出来,肚皮朝天四腿舒展,在温暖的阳光下尽情地享受那久违的日光浴。两只小巧而特灵的小耳朵直挺着倾听周围的动静,稍有异动就一个鲤鱼打挺蹦了起来,撑起后腿四处张望,在确信没有任何危险时,急速向前走去,低下头来寻找刚冒出头的嫩芽野菜充饥。就连大队饲养院里的骡马驴,经过一个冬天的养精蓄锐,个个膘肥体壮,打着“突突”的响鼻在地里撒欢,一个狂奔后在松软的地里打一个滚,两只前蹄抛着湿润的大地,然后抬起头来一抖“嘶呀呀”地一声狂叫,争先恐后地要大显身手。
俗话说:九九又一九,犁牛遍地走。随着天气越来越暖和,一旷无垠的田野里的人也就越来越多,而且在冬天不大出工的女人孩子们也出现在地里的人群中。有平田整地的,有整理地框的,有拉车送粪的,还有浇水春汇的。冬天灰色的田野在此时变成了五颜六色。刚翻过的地是黄色的,浇上水的地是银白色的,身穿各色衣服的社员们不规则地散在地里,就像彩色的珍珠点缀在巨大的银盘一样。俨然一幅活灵活现的早春农耕图。
这一天,郑旭明中午一进院子就闻到一股香气扑鼻而来,他敏锐地感觉到这是炸油糕的味道。就紧走了几步把铁锹放在南房后边进家门边大声问:
“妈,今天吃炸油糕,我们家谁来了?”
吃炸油糕在旭明的印象里是最隆重、最高贵的饭。一般是家里在来了重要的客人才吃一顿。比如说是下乡干部吃派饭,或者是请村干部吃请等。就是过春节也只有大年初一中午吃一顿。记得在自己上二年级的时候,有一个小伙伴就问起老师:
“老师,你说毛主席每天吃什么饭?”
当时那个老师十分郑重,头一扬得意地用一口地道的家乡话说:
“毛主席?毛主席人家每天都吃炸油糕!”
所以旭明也以为是今天家里肯定是有特别重要的客人光临。
旭明妈在家里灶台前一边忙着做饭一边回答:
“没有客人。今天是惊蛰节,是个吃糕的日子。”
这可是个新鲜的事,郑旭明听也没听说过,过个惊蛰还得吃糕。
一会儿,旭明父亲郑挚回来了。看到丈夫进了屋,旭明妈问了声:
“回来了?”
郑挚随声应了一声“嗯”。旭明妈就把放在灶台后的一个用笼布包的一包东西递给了丈夫。
郑挚接过笼布包看了看,就对旭明说:
“走,你跟我去一趟。”
旭明弄不清父亲要干什么,就一声不啃地跟在了父亲的身后。
旭明跟着父亲到了大队饲养院就直接进了牛棚。父亲走到一头老牛的身边对旭明说:
“你用劲稳住牛身,别让它动弹。”
旭明“嗯”了一声,就用身体靠住牛身,把两脚放成丁字步,双手用尽全身力气抱住牛头。只见父亲一只手瓣开牛的嘴,另一只手从手提的笼布包里拿出一块不大的素糕(没有用油炸的糕)喂到牛嘴里。只见这个老牛的嘴里“咕嘟”了几声,一下就把这个素糕咽进了肚子。就照这样的办法,不一会儿就给五六头牛喂了素糕。
在回家的路上,旭明忍不住问父亲,这是怎么回事?给牛喂糕是什么讲究?
父亲边走边给旭明解释:
“今天是二十四节气的第三个节气惊蛰。每年的惊蛰节家里要准备糕面蒸糕,蒸出糕后就准备一个咸盐馅的糕喂给牛。意思就是春天来了,牲口们开始吃青草了,需要打扫一下吃了一个冬天干草的肚子。因为牛有百褶,吃了糕能把百褶打扫的更彻底,起一个保健作用。另外也是再者就是要牛更加膘肥体壮的,过不了几天开始耕地播种了。”
“惊蛰过后真正的春天就到了,地里就要忙喽!。”父亲在最后用一种特别的语气说到。
“小满前后,点瓜种豆。”过了立夏,就是农村最忙的时节了,开始下种。对于农村来说,一年四季有三个季节是最忙的,春播、夏锄、秋收。而且这三样都有季节要求,还不能拖延时间。特别是下种更是几天时间的事,如果种的迟了就会影响收成。有句农谚就说明了播种时间的重要性“人误地一天,地误人一年”。
虽说郑旭明是农村出身,在学校时参加“五七”劳动,也在地里干过些农活,但像耕地、播种这种在农村属于高难度的技术活,还真是干不了。生产队郑杰队长根据他的情况派了个相对技术含量低,而且也不是太累的活,跟着四爷爷――帮耧。
在一个特意选定的不冷不热红日当空的日子里,林家窑村第六生产队1974年的第一耧种子下了地。这一天早上,四爷爷叫上郑旭明到大队饲养院里把一匹膀宽腿壮油光发亮的高头黑骡子牵了出来,然后又到大队粮库里领出了拌着农药的谷子籽种。四爷爷自己扛着几天前修理调整好的耧向地里出发。
从老古传下来的规矩,每年的开耧是从种谷子开始。虽然说进入近代,特别是进入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农业的种植从小杂粮逐步向高产、耐旱的玉米、杂交小麦、杂交山药等高产农作物转变。但谷子是世界公认的我国最早将野生粟(谷子)变成栽培粟(谷子)的国家,根据有关资料记载,我国黄河流域从新石器时代起就开始独立驯化栽培粟(谷子)了,至今大约有2000――3000年的种植历史。而且谷子是古代“五谷”粟、豆、麻、麦、稻之首,在粮食作物中占有重要位置。所以每年的开耧播种以谷为首。
一路上,四爷爷自己扛着下种的耧,郑旭明牵着驮着籽种的大黑骡子跟在四爷爷的身后。今年先开耧种的是一块叫棋盘的地,到了地头四爷爷先把耧放下,然后把大黑骡子栓在田地边的一颗杨树上后,回头就招呼了一下旭明:
“明子,你过来四爷爷说给你。”
四爷爷走到地的边头比划着对旭明说:
“种地不是说谁想咋种就咋种,是有讲究的,要是那样的话,老天爷也会惩罚的。就说这摇耧浆田和耕地一样,也得看这块地的走势才能下耧。如果这块地是中间高,那就得从中间下犁,这样就把地翻到了两边,这叫“托扶”,要是遇到一块地是两边高中间低,就得从边上下犁,把土往中间翻,这叫“和就”。要是这块地很平,那就今年从中间开始,明年从边上开始。这样的话,日久年长这块地咋种也是平的,能够存水防旱。”
郑旭明没想到干农村活连最普遍的耕地、下种还这么多的讲究,而且还十分地有科学性,实用性,可见当一个合格的农民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也有好多好多的知识要学。想到这里,郑旭明眨了眨一双发光的小眼睛,一对虎牙用劲咬着下嘴唇,十分郑重地点了点头。
活学活用,这就是学生的捷径。这会儿郑旭明也看出些门道来了。眼前的这块东西走向的地明显是地边高,而且北边靠地埂的要比南边还高。也就是说,这块地下耧播种是要从北边开始了。
只见四爷爷把耧端端正正地放到地边上,往耧仓里倒满了籽种后,从身上掏出一个用红布包的小包包。取出三根香拿在手中,站在地边耧的正后面。回头看见郑旭明迷茫地站在那里,不容置疑地命令:
“过来。”
郑旭明十分听话地快步过来站在了四爷爷的身后。只见四爷爷用火柴十分熟练地点燃了手中的香,在空中绕了几圈,对着大地深深在鞠了三个躬后,把香插在了耧后面的地埂上。然后十分虔诚地跪下来双手合十微闭双眼,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郑旭明在四爷爷的身后,看着老人的一举一动。这时他明白了。这是老人家在春播前的祭祀活动,在祈求老天爷在一年中风调雨顺,今年取得个好收成。
其实我们的老祖先在新石器时代就有农事崇拜、祭祀活动。在学校的图书馆里郑旭明看到过这样内容的一本书。在远古时期,由于科学不发达,在原始先民们看来,天上运行的日月星辰,自天而降的风霜雨雪,气候冷暖,季节变换,水旱灾害及庄稼的收成好坏等等都是具有无穷威力老天地神主宰的结果,为了祈求上苍保佑平安,因此出现了崇拜天灵地神。每年农历春节、开播、开锄、开镰、开犁等重要农活的开始前都要进行祭拜天神土地活动,预祝一年的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就是在我国封建社会的帝王时期,皇帝都要在清明这一天亲自到天坛上主持隆重的农事祭拜活动。只是让郑旭明没想到的是,到了如今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了,这种祭祀农事的仪式仍然还在最基层的农村里存在着,流传延续着。
其实桨耧播种是三个人,一个人在前面摇耧播种,就是用耧把种子种进地里;一个人帮耧,就是在牵引耧的牲口的嘴上固定一根木杆,引导牲口走得直,不至于捣乱;还有一个人就是在后面拉砘轱碌,把犁开的墒沟用砘轱碌压住,防止籽种露在外面影响发芽生长。跟郑旭明他们这一组拉砘轱碌的是生产队的副队长,只是他有些别的事上来的晚些,没有看见刚才的这个简单而又庄重的仪式。
仪式后,春播正式开始。把牲口套好后,四爷爷从放籽种的布袋子里又掏出个只有五寸左右的小砘轱碌(村里的人叫腰串子)拴在腰后,双手撑住耧的把手。郑旭明在牲口的左边用木杆子固定住牲口沿着垄道笔直向前走。
这时,世界都静音了。在这“咯哒哒、咯哒哒”的耧铃耧邦撞击声中,三股稀稀拉拉的金黄谷子顺着耧洞被埋进了地里。
当旭明他们走到地中间时,跟郑旭明他们这一组拉砘轱碌的是生产队的副队长上来了。这时郑旭明才恍然大悟,副队长不是有事来迟了,而是有意避开刚才的那个仪式。你说不让举行吧,这确实是个好事,农村种地的庄户人谁不盼个风调雨顺有个好年景?你说不阻拦吧,万一让让县里和公社领导知道这是搞牛鬼蛇神活动,那后果是谁也吃不了,也兜不走的。于是就想了一招――躲,别人问我我不知道,反正我没看见。
想到这里,郑旭明心里一笑,农民有农民的聪明。难怪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真是千真万确的真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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