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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倬云《万古江河》读记

许倬云《万古江河》读记

作者: 焦海民 | 来源:发表于2024-04-18 15:59 被阅读0次

    在陕北高原行车,路升路降,日出日落,颇为艰险。泥土路面多为雨水侵蚀,中间冲出一道沟,轮胎就骑在两边,擦着崖畔的枣刺开过去。黄昏时到达河口,此时正好有约稿的电话叩响,我作答曰刚走出了山的皱褶,看宽展的黄河在接纳着无定河,遂不假思索地应道:就写《万古江河》的读记吧。

    观念与视野

    《万古江河》的副标题是“中国历史文化的转折与开展”,无疑这又是一本关于中国历史的书。

    写中国历史的书不计其数,然而要新,却非易事。除非要有更新的观念,而且这些观念不是零散、片断式的,必须是一整套的体系支撑才是。所以近些年多有一些海外华人学者的文史著作大量引进,许倬云先生即是一位。

    在史学界,许先生的名声日隆,读书时在台湾大学。当时的台大几乎都是“中央研究院”的班底,他在这里接受了最严格的学术训练。校长傅斯年,下面中文系、历史系及考古人类学系的课可以自由听讲,李宗侗、董作宾、李济、凌纯声、劳幹等名师亲自授课,这些名字在中国学界至今还熠熠闪光。许先生并不是单纯在书房读书的书生,尽管体质孱弱,他也常常会费尽周折事必躬亲,陆游有句诗“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指的就是这种情形。

    这一切或许缘自他抗战时期流离颠簸的少年经历,那时中国大地到处是逃难的人群,他“常常被摆在一个土墩上、石磨上,搬个小板凳,看着人家工作”,“幸运地看到了中国最深入的内地的农村,看见最没有被外面触及的原始面貌”,“后来我念历史就反刍,比如荆州往北,就是上千年青石板的官马大道”,“青石板上千百年来大车轧的痕迹都是清清楚楚”,许先生深有感触,这样在中国各处行走的经历对后来他研究历史大有帮助,“譬如我写《汉代农业》,真正农业的操作,一般读书人不知道,因为我看懂了,反刍。在1949年以前,中国的农村变化不太大,我当时看到的农村基本上跟汉朝相差不多。”(《许倬云谈话录》,第一章)不止如此,许先生后来负笈出海,置身西学,是享誉世界的国际知名历史学家,至今为美国暨台港多所大学讲座教授,在西方的教育体系里,讲座教授享有这一领域的最高地位。

    说到我所选择的读书,尤其历史,我当然要看重著者以什么样的背景进入叙述。读书在我有一个分类,有一些书是值得收藏的,有一些是简单翻翻,有一些读一遍即可,有一些则需要精读,有一些更是要经常放在手边,譬如这本厚实的《万古江河》。

    我十分感佩许先生的文字。叙述历史一般是心平气静,方能透达,文字含蓄内蕴,简约节省,但也不必处处拟制,许先生竟能如此蕴蓄了火焰一样的激情,引而不发,但等着积累到一定的时候,才以华美文字,字字珠玑迸发而出,这是绝对的对文字优秀的控制感。本书之序文,完全可以当一篇美文来阅读,说到细处,深水潜流;说到宏观框架,许先生穿针引线,信手拈来,犹如是看一位精艺的裁缝正缝制衣服。譬如《序》中一段:“黄河九曲,夭矫如龙,先是昂首北上,接着俯冲南下,然后迤逦向东,倾注大海,带走了万仞黄土,铺散在千里平原,天玄地黄常为中国宇宙的本色。黄河带给中国肥沃的土壤,也挟来一次又一次的洪患劫难。中国人歌于斯,哭于斯,聚国族于斯,也积聚了文化的创造力。”又比如:“相对于快速发展的西方,进入世界体系的中国,发展过于缓慢。自中古以来形成的完足文化体系,开始固定、僵化。曾经出现知识界对中国文明的重新思考,竟也不能在此时延续下去。这是中国传统文化与传统政治制度,还能运作的最后一段岁月。”(第261页)再如对中日两国维新变法后日本一方社会的思考,亦可见在这种简拔的文字风格中一语道出背后深含的穿透力:“历史已是过去,不必再作悬测。倒是,日本的明治维新虽然建立了一个现代化的日本,可是从1925年到1936年的‘二二六事件’,日本的右派与少壮军人狙杀了五位首相中之三人、三位藏相(财政部长)中之二人……这些主张和平开放的自由主义政治人物,一个一个倒下,日本军人遂控制了日本天皇与政权,……斩断了日本正在发展的君主宪政。日本遂中风狂走、武力扩张,终于一步一步走向战争,也一步一步走向败亡。”(第353页)这是开阔的胸襟所带来的国际视野,在这种比对中历史和现实的交织更为清晰。

    江河是流动、融汇的象征,正如我站在河口这里,才领会到书以“江河”为名的根由。历史的时空往往又被理解为“江山”,但山只取其稳固、寂静的比喻,缺少动势,只有河流才是交流、运动的势力。“江海相拒相迎,进退之间,或则江水积淀成洲,拦江截流;或则江流冲刷,裂岸崩石。终于大江倾泻入海,……百川朝宗,天下众流都在五洋七海中泯合,无所区别!”(序)在许先生的描述里,大海即是世界各处人类缔造的世界文化。《万古江河》与此前各史书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它是以世界为背景,是世界史视野里的中国文化与外界的接触与融汇。

    以此视野重新观察秦的历史,许先生写道:“秦代的地方官吏,多以秦国的军人担任,这是征服,不是包容。始皇生前治陵,庙寝东向,秦陵兵马俑的阵势也东向布置。碣石离宫与芝罘相对,宛若帝国的东门两阙。始皇出巡五次,于中原地区,只是路过,其行程重点,都在边缘地带:陇西、碣石、会稽——似乎都在确认帝国的边界;秦筑长城,绵延北疆,也是确认边界的意义。凡此诸种现象,显示秦帝国是一个有边界的政治体,还不是真正包有六合的普世天下的国家。”(第76页)能有如此见解,显然是调整了历史的视线,以前的历史多是居于一内观看问题,而在《万古江河》之中,已是从外面、大处、高处的视界回看过去了。

    细节与史实

    历史难免总是框架,作为一本通史性质的通俗读物,《万古江河》既搭好了架子,又是扎实、严谨的学术考证。若没有广博的学识和深刻的见解,更不可能纵横捭阖,从容布置,许先生能把复杂、深邃说得简洁明了,尽显大学者的风范。

    对历史的印象不外是兵戈相向、官袍繁缛,但是《万古江河》却把笔力放在了逝去的日常生活,用细节和关节点构筑了栩栩如生的悠远的历史之流。

    许先生于“汉代农业”一门有专著问世,每一章节的农业写得最饶有兴趣,细节甚至明确到了锅具。如:

    汉人画像石,常有饮宴图及厨房作菜题材。……越是后期的灶,灶眼越多,灶面的料理面也越大,有时在料理面上,还刻画刀叉铲匕诸灶具,以及鱼肉图像。凡此显示,在下锅前的料理,包括切割手续,均属必须。汉人词汇,蒸煮烤炙……诸种烹饪方法,均是古已有之,只是有一个“煼”字,可能今日是“炒”字,当系包括急炒的烹饪方式。如果这一假设成立,则中国最独特的烹饪术,已见于汉代。汉代的锅具,还是相当厚重,但也有越来越薄小的趋向,大致也是配合“炒”菜的方法,必须迅速提高炒锅温度。这一以先将食物切割细小,便于急火烹调的发展,可能是为了较为节省燃料。(第160页)

    书中有考古资料的佐证,有合理的推测,还有生机勃勃的描写。历史原来如此生鲜活泼,趣味盎然。

    又譬如北方饮食中的“面食”,在《万古江河》中竟专列一个章节来讲。中古时期(约等于魏晋至唐五代),随着外族频繁进入中原,中国的日常生活受到了相当程度的冲击,在这种不同文化的交融中,中国的日常生活方面经历了许多大的变化。其中,面食逐渐流行是当时一个重要的转变。许先生说:“自从新石器时代出现农业,中国北方的主食是黍稷粱粟,即今日统称为‘小米’的各种支属。自先秦以来,麦类也在主要的谷类之中,但是并不如小米普遍,汉代依然是以小米为最常见的谷食。麦类食用方法,正如大米(稻)、小米,先以粒食为常,蒸煮为麦饭。麦粒麸皮粗糙,不易消化,可能是麦类未能推广的重要原因。”也就是说北方人吃面的历史还没有正式开始,情况在东汉才有所变化。“东汉时,磨麦为粉已渐趋普遍,……‘饼’字是不少面粉制食品的泛称,包括今日薄饼、馒头,以至面条……汤饼则是有汤的面条。面条做法,是压擀成皮,刀切为条。”其考古学上的证据为在这时始出现了水磨、水碓,这些器具“大多应是研碾麦类成粉之用,因为大米、小米均不必粉食。由水磨、水碓之常见,也可以观知面食之普遍。三国时,羌人大量种麦,蜀汉姜维的大军就可以食羌麦。……东汉以来,羌氐大量移入中国,或有助于麦类成为中国北方主食的饮食习惯。”(第137页)

    许先生在每一转折处总注意这种“变量”的出现,然后在这种细节的展开之后,进入到对经济文化融合的描述,进而将这种历史的潜流从“中原”推及全国,进而东亚、西亚和世界之间的交流。书题为“转折与开展”,足可见此种交流在这种大的框架中的不断游走。历史的分期,也不是用传统正朔纪年,类似于“公羊学”的伦理窠臼,也不是那种政治体的交替,而是选择一些历史的关节点为演变线索,以段落开阖,才见转折。

    现实与前路

    历史其实是关照今天。拥有深厚西学背景的许先生倒不失东方士人的底色。

    往迹不彰,前路多歧。

    中国文化,原本有“内华夏、外诸夷”的观念和认知,传统视阈认为中国文化独步世界,源远流长。因此历史学和历史中的人每每会因中国文化的自我中心成为盲点,只看到自己。犹如江山凝固,而《万古江河》则是崩石为峡,冲开河道,把中国文化看成一个开放、有容纳与消化能力的活动体,常处于移动的状态之中。关于“长城”的象征,总是和封闭保守相联系。但是在许先生的考察中,长城并非如此。“今日中外视为世界巨大工程之一的长城,其实不是秦汉以来的边塞,而是明代建筑的边墙!”“从长城遗址来看来,秦汉的边塞并非连成一线的城墙,毋宁是纵深布置、互相交持的堡垒群:山上市高踞山顶与岭脊的烽火台;平地上市以障塞(堡垒)结合的地形(如壕沟)或植物(如大片荆棘)的工事。如见北族敌迹,即以烽火传讯——这是一个有数里至数十里纵深的预警系统,使经常集结在边防兵站(如汉代的右北平)的重兵,可以推进袭击来犯的敌人。这样的防线,并不是一条密封的界墙。平时,胡汉贸易照常进行,……在心理上,北族游牧地区与中国农耕地区并不隔断,而是有进有退的开放地带。”这在陕北一线(榆林)的行走中,最为明显。“秦汉与明代都以长城为防线。然而,秦汉的障塞是开放的,明代的边墙是封闭的。城墙如堤岸,在压力甚大时,还是会溃决。”(第210页)这就是变化,是历史的转折点。

    开放的眼界使这些新鲜的思想、扎实的学术扑面而来,这是我辈之幸遇。《万古江河》讲交流、讲融合,合上书本,历史可以在眼前消逝,但是背后的脉络却会涌入心头。从事一件事情,非要固守,亦需顾此不失彼,触类旁通方可,只有交融才为根本,饮食尚需佐料,调剂口味,资助化解,正如许先生在序文中所说的中国文化的特点那样,或许是启示:“不是以其优秀的文明去启发与同化四邻,中国文化真正值得引以为荣处,乃在于有容纳之量与消化之功。”读书或读史,都是观瞻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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