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佳人，末世哀音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屈复曰：“此诗解者纷纷，有言悼亡者，有言忧国者，有言自比文才者，有言思侍儿锦瑟者，不可悉数。凡诗无自序，后之读者，就诗论诗而已，其寄托或在君臣朋友夫妇昆弟间，或实有其事，俱不可知。自《三百篇》、汉、魏、三唐，男女慕悦之词，皆寄托也”。李义山的诗风华丽典雅，隐晦深情，神秘虚幻，读之使人有种“不知所云却莫名感伤”之感。其《锦瑟》篇便是义山诗作这一风格的扛鼎之作。各大名家读《锦瑟》皆有所得，且各执一词，莫衷一是。孰优孰劣，笔者不予置评，然，笔者观众家之长，重读《锦瑟》，谨行慎思，若有所悟，豁然开朗。

古者有言：“诗言志” 、“诗缘情”。

诗歌所承载的的重要功能便是抒情言志。然，“此诗解者纷纷，有言悼亡者，有言忧国者，有言自比文才者，有言思侍儿锦瑟者，不可悉数。”各种解说答题大体可分为两种：其一，言情，或“言悼亡者”，思念深闺贤妻；或“言思侍儿锦瑟者”，思念红颜知己。其二，言志：或“有言忧国者”忆盛唐之繁华、叹末世之颓废；或“言自比文才者”感沧海遗珠，良玉被掩之身世凄凉，奏繁华落尽、梦幻破灭之末世哀音。一言以蔽之，《锦瑟》一诗为追忆锦瑟佳人，感慨末世哀音。

首句“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全诗以锦瑟为题，看似咏物，实则与咏瑟无关。该是以锦瑟起兴，“一弦一柱”，一年一岁，引起对似水年华的追思；再则，瑟，女性之物，见瑟思人，思过往；然则，瑟，“饰以宝玉者曰宝瑟，绘文如锦曰锦瑟”，瑟之华美珍贵，隐喻年华之美好珍贵。起句有以瑟起兴，睹物思人，追思年华之意。

结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呼应首句追思年华，怅惘此情。看似诗人在追思年华的过程中怅然若失，迷惘懊悔，实际上当时早已无限惆怅，无穷迷惘了。

然而，究竟是怎样的“此情”让诗人如此彷徨、惆怅、迷惘和苦不堪言呢？我们只能从颔联“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和颈联“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揭晓答案了。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巧设典故：庄生梦蝶，望帝托鹃。寄寓李商隐生与死的情感体验。瑟起，音清脆琅然，依稀中，庄周化蝶，蝶变庄周，翩翩起舞，无拘无束，悠游自得，然而，人生如梦，虽美好却短暂，恰是与佳人做的一场鸳鸯蝴蝶梦，是深闺妻子，还是红颜知己？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份美好的情感终究都要离散。瑟转而凄凉，似乎一场生离死别之后，诗人有诸多不甘，于是借望帝啼鹃的典故：望帝化鹃，声声泣血，不如归去；鹃托望帝，夜夜哀鸣，追悔不已。是与亡妻的生死相离，还是与知己的山水相隔？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诗人能穿越千山万水，沟通天上人间，呈献一片赤子深情。

锦瑟佳人，末世哀音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同样设用典故：沧海珠泪，良玉生烟。寄寓李商隐可望不可即生命体悟。沧海月明，皓月当空，寥廓空灵；月明珠泪，颗颗珠玉，晶莹洁白。月本天上明珠，珠是水中明月；泪以珠喻，自古为然，鲛人泣泪，颗颗成珠。如此，皎月落于沧海之间，明珠浴于泪波之间，是月，是珠，是泪？奇景幻境可望而不可即也。而“蓝田日暖玉生烟”更是化用戴叔伦的“诗家美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沧海月明，月明珠泪，蓝田日暖，良玉生烟，一阴一阳，一冷一暖，一明亮一朦胧，境界迥异，情感相同，都在表达对美好事物的向往与追求，无奈都只是置之眼前可望不可即的美好幻象。是一段美好的爱情？抑或是诚挚的亲情？还是美好的理想？抑或是远大的抱负？已经随着诗人的离世已成千古之谜。

读诗，要“知人论世”，也要“以意逆志”。

李商隐生于晚唐，大唐盛世的“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的开阔华丽，到此时已经成为一场华丽丽的梦，仅剩下些追思与回忆。“晚唐是大唐繁华的沉淀，在这种沉淀当中，还可以看到疏疏落落的繁华在降落。诗人安静地去面对繁华，繁华当然可以是真的虚幻，其实虚幻本身也可能很华丽”（《蒋勋说唐诗》）。李商隐的一生诸多非议。大都跟大唐政治相关：背叛恩人，倒戈相向；娶政敌之女，卷入牛李之争。晚唐社会黑暗，政局动荡，党同伐异，颠倒是非，李商隐满腔才情无法施展，才借“庄生晓梦迷蝴蝶”追忆盛唐的河清海晏，借“望帝春心托杜鹃”表达重回盛世决心却无法回归的悲痛，借“沧海月明珠有泪”表达怀才不遇的无奈，借“蓝田日暖玉生烟”喻人才被埋愤懑。故此，《锦瑟》抒发了“忧国者”忆盛唐之繁华、叹末世之颓废；表达了“自况者”感沧海遗珠，良玉被掩的身世凄凉，奏繁华落尽、梦幻破灭之末世哀音。

李商隐，出生于末世士人小宦之家，其父李嗣期望儿子平居之时可以高义而不仕，但在国家的关键时刻仍能挺身而为帝王之佐，谈笑间安定江山社稷。然而，李商隐一辈子在入仕与退隐的矛盾里纠结，在朝廷与藩镇的矛盾里纠结，在藩镇与藩镇的矛盾里纠结，在家庭与党派的矛盾里纠结。李商隐，借《锦瑟》是抒“情伤”，还是表“志殇”呢？不管是“伤”还是“殇”都如同他的名字——商隐，在追思年华里，“伤（殇）”悄然“隐”去。此情何须等到追忆，其实当时已是怅然迷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