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再相遇
岁末,大地枯黄,北风如刀子般凛冽,这干黄的冬季,始终没有落下一片雪花。
田垄上,余蹲坐在锄把上,干黄的手指夹着一只自制的卷烟,头微微侧扬起,眯着眼睛,重重地吸了一口,又微张开嘴,那烟圈像鱼吐泡泡一般从余的嘴里溜出来,在空气中扭动着柔软的身姿,飘飘荡荡地弥散。这年,余55岁。
夕阳正盛,我背着行李,在田间的小路上走走停停。这一路清静而又孤寂,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我从山谷里走来,路过清泉,路过柳树,路过河岸的石头,路过枯槁的芦苇,路过风,路过雨,路过泥泞,路过这冬季苍翠的麦田。遇见余,这年我27岁。
眼前这个被风雨侵蚀的男人,正在田垄上吸烟,正对着夕阳,眯着眼睛。他眯着的眼睛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满足而又惬意。
我放下背包,扑腾一下坐在他身旁。
他笑着问道:“你来了,我在这里等了好久!”
“嗯,久等了!”我说道。
“你不该来的,这一路走的很累吧!”
“确实挺累,但还好,选择出发了,就不能回头。”
余轻笑了一声,那笑意轻盈的就像是春天里一片桃花心甘情愿,悠然自得地从树上零落在泥土里。他说到:“往后的路还很长呢,你娃得慢慢走”
“哼” 我从鼻缝里哼出一股冷气, 道:“你这辈子混成这样,还好意思操心我的路”
余咂了一口烟,又释放烟圈吐泡:轻叹一口气道:“人各有命吧。我……我知足了。”
“你放屁,你从来就不知足,也从来不懂得珍惜,你配不上这样的幸福”我立马反驳道,企图让他侥幸获得的幸福和惬意顷刻间化为乌有。
余沉默了,夹起手里的烟吸完最后一口,又将烟头重重的按在锄头把儿上髭灭。
“你不是一个好父亲”我一手撑着下颌,眼望着远处那座被夕阳烘的暖黄的山,漫不经心地说道。
“我不是,我没本事”他低下头无奈的笑了声。
“这跟你有没有本事没有关系。”我愤愤道。
“唉!”余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重重的叹下去。
“你不但不是一个好父亲,你也不是一个好丈夫,不是一个好儿子,至少在孝顺父母这方面,你没有给我树立好榜样。你不适合婚姻,在我眼里你是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是个徒增年龄的烂好人,是个榆木疙瘩,是个彻头彻尾的........。”突然间,我顿住了,我的嘴巴先是像一枝上了膛的机关枪,一发不可收拾,但最后那两个字“废物”是我作为人子能为他“父亲”这个身份留的最后的尊严。
“也许你有你自认为重要的东西,比如说面子,自由,或者你那不可一世的大男子主义。”我继续说到。“从本质上来说,你是个挺好的人,我幻想过很多次,你如果不结婚的话,会活的很潇洒,无忧无虑,可你错就错在没有认清自己,没有认清生活,就选择了婚姻这条路,结果苦了你自己,也害了别人。”
我顿了两秒,终于还是鼓足勇气仰起头盯着他睁得圆鼓鼓的瞳孔反问道:“我说的对吗?”
二:无处安置的女婴
1996年深秋。周余带着妻子张晓莉回到了蓬莱村,父母家。妻子站在庭院中间,怀里正抱着一个刚满月的女婴。
“我不给你带娃,你快让你媳妇趁早抱回去自己带,别给我找活。” 余的母亲一边在厨房忙活,一边给站在门口的余放话。
“你不带,让谁带,这一向计划生育查的严,我和晓莉抱着娃东躲西藏,实在是不敢往回抱,这娃又特别爱哭闹,送人也没人敢要。我才抱你这里来的嘛,不然你说让我怎么办?”余瞪着铜铃般的眼珠子咬牙切齿的诉说自己的苦衷。
余的父亲坐在灶台的风箱处静静听着儿子和老太婆的拉锯战,他摇摆着身子,一前一后地一手拉风箱,一手时不时在地上抓拉几把硬柴火塞进锅底,又掸掸手上的灰,一言不发。
“你抱去曹家村,让你媳妇找她姐帮你看一阵子,我老了,一天三顿饭和你爸都扒拉不进嘴里去,没功夫给你带娃。”
余顿时满脸涨红,脖子上的青筋暴起,一手指着母亲咆哮道:“一顿不吃饿不死你,这娃你今儿看也得看,不看也得看。我今儿就给你放这儿了,你看着办!”
“你放哪儿我都不管,还由了你了。你赶紧抱走!”余母几乎是带着怒吼的意味说道。
……。
突然张晓莉怀里的女婴似乎被吓醒了,哭闹不止,她不得不围着庭院中间的老槐树转圈,摇晃拍打着怀里的女婴。眼巴巴的看着丈夫和婆婆越吵越凶。
半晌,余的父亲说话了。“你俩吵嚷够了没有!”
余沉默不语,只有余的母亲还在小声嘟囔个没完。
余父缓缓从灶台拉风箱的板凳上站起身,走到厨房门口,招手给余的妻子示意她把孩子抱过来。张晓莉见状终于松了一口气,将孩子抱上前。余父郑重的对晓莉说道:“晓莉,你把娃给我放炕上,你俩赶紧走吧!”
她疾步走进卧房,将怀里比砖头块稍大点的女婴放在炕头,孩子弱小的身体还在抽泣,她轻拍了几下想要安抚她的情绪。见女婴哭闹的劲头稍微缓下来,她把背在身上的包裹放在桌上,里面装着奶壶,几包奶粉以及一些换洗的衣服,走出门跟公公打了个招呼便和丈夫推着自行车扬长而去。
三:张家的三个老光棍
“寒霜村全村人的生命之源,“自来水房”掌握在张晓莉的父亲张志文这个闲散的老头手里。
“张叔,给我灌桶水!”
张志文闻声向门外望去,是段二老汉的儿子,强子正拉着木质的架子车,车上平躺着一米多高的圆柱形铁水桶,正晃晃悠悠的朝这边走来。那空荡荡的铁桶在车上随着凹凸不平的石子路哐哐当当的撞击。
他见状也不慌不忙,悠闲地吹吹正在火盆上熬煮的茶水上浮着的茶叶片,再将那熬好的茶水蓖进垢满茶渍的茶缸里。
“叔,这还没立冬呢,这熬茶火盆子就支棱起来了!”强子半开玩笑地搭讪。
“立秋了,天也冷了,没事熬点茶打发打发日头。”“回去给你爹捎话,吃罢饭了来我水房谝闲传喝茶。我坐这儿等他熬茶呢”张志文老头边说着边起身拉起水管子塞进强子拧开口的水桶里。
“好!没问题”
六几年还在吃大锅饭的时候,张志文正直青年,是村委会的干部,每天拿着笔杆子给村里人记公分,因有了这份工作,他免于下地劳动干苦力。后来包产到户,可他没有强健的体魄下地劳动,便接管了村里的水房,吃完三顿饭剩下的时间就厮守在水房里熬茶混日子。
张志文的父亲还健在,人高马大,因为家里房源紧张,他一个人住在村里养牛的窑洞里,人特别勤快。有事没事就去附近的山里捆一堆柴禾回来,短短一个秋,张家门口积攒的柴禾竟够一大家子过冬。
深秋的凉意在空旷无人的田野弥漫,张二老头黑黢黢的脸颊上挂着一副厚厚的眼镜,镜片上蒙了一层灰,右胳膊挎着一捆麦秸杆,左胳膊拽着右手,枯萎矮小的身子在村子的尽头摇摇晃晃。那是张志文的一母同胞弟弟张志忠。他要赶在天黑之前烘热他那昏暗屋子里的那张冷炕。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心底就好像沉了一块冰冷的铅,那铅就重重地压在他心底最后那层薄膜上,那冰冷刺骨的寒意如同深秋傍晚的天气,已然沁透了他的五脏六腑。一阵北风从脸上刮过,他打了个寒颤,抻了抻衣角,裹紧自己,又忍不住干咳了几声,干涩的眼角跟着淌出了一滴眼泪,他恍惚间觉得这世上最温热的东西是自己眼角的那滴热泪。
这张志忠年轻时被人贩子骗跑了媳妇和孩子,到如今也无妻室子女,一个人住在张家远在村外的苹果树园里,那里有一间用泥土坯子搭起来的简易小屋,每到深秋的傍晚,那小屋顶上腾起一股炊烟在空旷无人的田野孤零零的飘荡。
张志忠常年替张家劳动,虽是长辈的身份,但实际跟一个长工差不多,因住在苹果树园的缘故,那片果园所有的闲碎农活都被他一个人干完了。
四,张家的三姐妹
张晓莉是张家的第二个女儿,上面有姐姐张小惠,模样出落的标志,身材高挑,早已嫁给曹家村一个知识青年,那青年高中毕业后就在村子里的学校教书,混一口轻松饭。张志文就是看中这一点,才将大女儿嫁给了他。没想到几年后,那青年嫌弃学校的津贴惨淡,就放弃了教学工作,回到家中赋闲。张晓莉的妹妹张晓雯20岁出头的年纪,还没有找婆家。
张晓莉的婚事,她父亲早就考虑周全,介于自己膝下无儿,张晓莉留在家中不外嫁,张志文打算给她的二女儿招一个上门女婿。一来,张家迫切需要一个青年劳力来打理十几亩农田,二来,老一辈人对传宗接代这件事有着令人咂舌的执念。张晓莉婚后生养的孩子要姓张,并且一定要给张家生一个男孩延续香火。
周余遇见张晓莉的时候,是一次偶然的机会去张晓莉家做工匠活,那时的张晓莉还是一个不经世事,懵懂无知的少女,活泼天真的她在院子里和同伴们踢鸡毛毽子,脸上总是挂着轻盈的笑意,周余对一见倾心。后来听人说张晓莉父亲要招上门女婿,周余不顾周父周母的极力反对,执意入赘张家,和张晓莉结为夫妇,承担起了这一家老小的生计。
结婚一年后,张晓莉剩下第一个女儿,取名张菲。
第二年又怀上了老二,这第二胎张晓莉总是遮遮掩掩,偷偷摸摸,不敢让寒霜村的邻居和村干部知道此事。就连快分娩的时候,也被周余趁天黑带回周余的老家生产坐月子。这一胎不出张晓莉所料,又是个女儿,让众人大失所望。这在计划生育年代是相当严重的事情。第二胎出生之后就不允许再生第三胎,张家的香火怕就是要在这里断了。
所以张家打定主意,万万不能让寒霜村的人知道这个女婴的存在,也万万不能让这个女婴出现在张家的户口本上。
五、无名女婴和他的羊妈妈
周父的卧房,女婴挣扎着全身力气在小声哭泣,略比拳头大的小脑壳在包裹里磨蹭,紧闭着眼睛小舌头到处寻找乳头。
周母嘴里唠唠叨叨着走进卧房。拆开包裹一看,那女婴左额头上鼓囊囊鼓起一个包。
天神,这是把娃咋了么,周母用大拇指轻轻按压了一下额头那个大包块,取来一根针,在火上烧了烧,一针挑破了那脓包,又往破口处擦了点消炎药。
门框里的夕阳正悄悄从门缝里溜走,周母用热水化开了几勺奶粉正在喂养女婴。周父不知从屋外捆来一捆干柴,提进屋里,他扶着炕沿缓缓跪在地上,用一个顶头岔开的棍子把那捆柴塞进火炕,又划着一根火柴点燃柴禾。不一会儿浓烟弥漫了整个屋子,周母把女婴抱进厨房,等浓烟散尽,这才又抱进卧房。
婴儿要吃母乳,而张晓丽又不能常回周余老家,奶粉又太贵,周父便着人买了一只刚下完羔的母羊,那母羊带着她的小羔崽来到周家,她哺育了这只人类的小生命。周父每天喂养这母羊和她的小羊羔,到了傍晚,端着一只大碗去挤羊奶,这一挤就是三年,那只母羊的乳房被挤的红肿溃烂。直到女婴能吃粮食的年纪,周父将那只母羊卖给了羊贩子,母羊被牵走的那天,女婴已经会咿呀学语,哭着喊着叫羊妈妈。
因着女婴被抱来时还没有起名,又跟着祖父母生活的缘故,周父做主给孩子取了名字叫:周怀念,家人疼爱她,只管唤其念念
六、细说周家一大家
这周家除了周余外,还有两个哥哥,另一个大姐,现如今都已经成家,并生养了小孩。周余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大姐周沁嫁去附近的康家村,生养了四个儿子,丈夫原是个酒鬼,前年因患肺癌去世,撇下孤儿寡母五个,大儿子年龄稍大些,名康峰,其他三个都还小,依次名为康雨,康全,康英。全家指望周沁一个人勉强支持着过日子。大哥周双也已成家,娶得是宁夏的女子,如今已生养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中间夹一个女儿,依次名为:周怀宁,周怀夏,周怀英,现都已在上学的年纪。二哥周海娶得是附近候家村的女儿,生养了一儿一女,女儿大些,儿子略小,正是玩闹的年纪。又依次名为周怀雪,周怀蓉,这小儿子周怀蓉正是找玩伴的时候,自与周怀念整日形影不离。
且说这日,周怀念已经三岁有余,又到了年下,周父,周母一并自己的两个儿媳,儿子,以及周怀雪,怀荣都聚在周母屋里说话,周海的媳妇侯芳正给怀念试穿她新纳的布鞋,一抬头看向窗户,却见不远处周余骑着自行车正往周母屋的方向赶来。便有心逗怀念:“你爸来接你回家过年了。”这怀念本就从小听身边人常说起自己原不是这里的人,长大了要跟爸妈回去住的,因此心里早种下恐惧的种子,只害怕哪天被亲生父母接了回去,时下听到伯母这般说,哪里还顾得上新鞋,连哭带闹的蹦下炕沿,找了个门缝挤进去,早早躲起来,好避开自己自己的亲生父亲。周余下车,提着行李走进屋来,一一打过招呼,眼睛搜寻自己的小女儿,遍寻不着,众人见他疑惑,不由得一阵哄笑。周母笑说,大老远见你来了,早躲起来了,死活不见你面。侯芳边笑着拉开门,攥着怀念细小的胳膊轻往外拽,又哄道:“你爸是来给你送过年的新衣服来的,不是专为接你回去的,送完衣服他自己一个人回去。” 怀念一边哭摸着眼泪,一边委屈巴巴的跟着出来。周余见道:“哭啥呢,我又不吃了你,你妈给你做的新衣服过年穿,让我给你送了来,你还不情愿。”怀念只不说话,也不靠近自己的亲父,一昧依偎在候芳的怀里静静抠指甲。
“我头都大了,这以后怎么带的回去”周余自顾低头叹道。
“你死活要放在这里养着,这会子倒害怕带不回去呢,我和你爸过不了几年都是要埋进黄土的人,看你以后咋办吧?”周母说到。
“你少说话!”周父呵斥周母道。
转眼间午饭时间到了,周母和媳妇侯芳进厨房做午饭,一群孩子在院子里追逐打闹,直至午饭时分方才罢休。一行人吃过午饭,周余和家人略坐了一会叙叙旧,便骑着自行车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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