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村

蜿蜒的公路，朝着深山，向前，向前。山茅草青青，像厚厚的棉被，铺展在红土高原上。一坡接一坡的草籽花，开得比蓝天还蓝。麻花草好似些纤细的女子，站在路边，叶子是绿色的，花如絮，绽放出玉屑般的色彩。渐渐，看见路面上布着些黑点，走近，是牛粪。牛粪为我们引路，山村到了。

左面那座山，很高很高，白云住在山之巅。风从它的家门前经过，飘呀飘，树枝在拂动，草儿在起伏。山麓，老桉树长得遮天蔽日，浓浓的桉味弥漫在空气中。松树身材矮些，一派青苍，立在老桉树对面。翠竹旁着涧边生，一丛连着一丛，长成一道绿色城墙。右面的山，像是小兄弟，矮矮的，凹下去又高起来。四五个凹子，四五个凸起，构成一连山脉，山上生着杂木树。有黄连木、锥栗树、水冬瓜树、破果树，阔叶的、细叶的。鸟落在枝头，兽跑在树根脚，虫子热闹在落叶堆里。这是生机勃勃的山，欣欣向荣的林。

山下有片平坦地，住房就建在这里，山村就坐落这里，稀疏的风景树衬托着。一条主街心穿村而过，房屋傍着街心立起来。这是一个改革开放的时代，这是一个文明下乡的时代，这是一个经济参差的时代，反映到村容上，有的人家住在别墅楼里，有的人家住在没有装修的毛坯楼里，有的人家住在土坯房里，三六九等，只是大家都奋斗在路上，朝着富裕小康奔去。曾经的茅草屋没有了，曾经的窝棚屋没有了，曾经的石棉瓦屋没有了。家家院门造得阔大，小轿车回来呼啦开进去；面包车回来吼一声开进去，大卡车回来轰隆开进去；老牛车回来吱吱嘎嘎拉进去，牛羊回来黑压压挤进去。山村地皮足够宽，家家户户的院子像个足球场。除了住宅，还要给牛羊猪马鸡造一排圈栏，还要植几株果木树。假如我春访山村，看到的一定是苹果花开，如粉如雪；假如我夏访山村，可以在核桃树的浓荫下纳凉；假如我秋访山村，金色的柿子挂满枝头，就像十五的月亮……

主街心外，布局就颇为松散了。东边山坡上四五家，形成一个小群落；西边山坡上六七家，形成一个小群落；村后山坡上二三家，又是一个群落。这些群落，仿佛几颗调皮的星星从家里逃出，来到人世间，随心所欲，找个地点自由玩耍。一条道路弯弯曲曲，像彩带，把群落连在一起，然后融入村落，融入红土高原。

红土养育出来的人，红土长出的草木，红土建起的房，红土烙印在山村人事物景上。排水沟的淤泥是红色的，仿佛一缸面酱；路面，浮着一层淡淡红尘，有如破旧的巾纱；屋瓦本来是青色的，只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浸染时日久了，青色和红色混为一体，调和成山村特有的色彩。载着烤烟的牛车回来了，车轱辘上沾着红泥巴，牛蹄上沾染红泥巴，连牛臀上也是一片红。原来是牛尾甩了红泥，摇啊摇，红泥沁入牛臀毛孔，于是山村的牛儿，就有了猴子屁股那样的颜色。穿着皮鞋的姑娘走过，她的鞋帮上洇染出不很明显的水红；小学生蹦蹦跳跳走来，吃着荞麦饭就乳酪长大，脸蛋子红扑扑，这是红土造就出来的健康。

村前凹处，是个龙潭，躲在山村里，避在僻静处，没有受到山外世界的污染，如一个处子，纯洁无暇。龙潭四周用青石围了，潭水很清，很绿，像面镜子。夜晚，月亮和星星落在里面，静静地，等待着来捞月的猴子；白天，风从潭面上拂过，云在水中游荡，蓝天默默地陪伴，水天相依相偎。一株高大的杨梅树，立在潭边，日夜守护着泉水。女人来这里汲水洗衣，男人来这里担水浇园，姑娘来这里映照，欣赏自己浪漫的倩影；孩子来这里看看，有没有鱼儿游过。龙潭边是菜畦，一垄垄，一墒墒，有的顺向，有的横向。畦里种着白菜、青菜、青椒、茄子、蒜苗、芫荽、葱、姜……不多，很少一点。显然，种植不是为了出售，不是为了体现商品价值，主要是为了自己食用方便，自给自足，自我服务。

暮归的羊群，把巷子都挤满了。头羊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他的妻妾，跟着它的儿孙。黑羊构成第一梯队，白羊黄羊杂在其中。羊妈妈带着小羊羔走在最后，构成第二梯队。咩咩咩咩的叫声，似乎在说：“我回来了，我回来了。羊舍，请你做好准备，把栏门打开，把干草垫上，我吃得很饱，我要休息，我要反刍。”穿着麻布褂子的羊倌，腰间挎个棕绳编织的袋子，提把勾头大刀，脸上浮着幸福的微笑，走在最后，构成第三梯队。近来，羊的市价走俏，这群羊，是他最大的家产了，卖出去，资金可以用来建上半栋楼。

老表家儿子娶媳妇，流水席摆在院子里，肉香菜香飘出来。老爷爷拄着拐杖来了；老婆婆牵着小孙孙来了；嫂子涂脂抹粉，一身新装来了；姑娘时髦打扮，闪亮登场……山里的伙子壮如牛，他们端着台盘，迈着健步，来到桌旁，配合着厨娘布菜，请客人动筷。开席啰，吃饭啰，做客啰。新郎新娘来敬酒，一边是纤纤素手，一边是肥厚之掌，相互配合，捧起酒杯递过去：“爷爷，请喝喜酒。”爷爷接过酒，笑了笑，说：“钱米的夫妻，从今以后好好过。祝愿你们团结和睦，白头偕老。”新郎新娘说声谢谢，又把酒杯举向另外的人：“大哥，请喝喜酒。”大哥接过酒杯说：“你爹你妈养大你们不容易，今天走到一起过日子，要多关心关心老人。”新郎新娘答应一声会的，转身向婶子敬酒：“婶子，请喝喜酒。”婶子接过酒杯：“我说不来什么，倒是嘎，小国华，你把我侄女娶回来，要好好待她，不准骂她，更不准打她，有话好好说，有事好好商量。要不然，婶子对你不客气。”新郎表态回答：“大婶说得好，我记在心里，会照着执行的。”……欢声、笑语、酒歌、弹唱，这里在举行一个仪式，山村喜气洋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