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张备战高考的连江中学高三学生终于迎来了高中三年短暂的最后一次寒假。在李晓红不告而别的日子里，王志远的内心分外煎熬。班主任胡泉海老师找他谈过几次，都无法解开他的心结。在王志远心里，他承认早恋是不对的，但大人们这样野蛮地对待他们的情感既不正当，也不正确，他暗暗决定要用一种最特别方式来表达他的抗议。
寒假到来了，王志远现在却只有一个想法，他要找到李晓红，他有太多话想要对她说。他不愧是原公an局长的儿子，他瞒着家里人，很快就摸到了山下村李晓红家的土砖屋前。看到李晓红家里残破的样子，虽然李晓红曾向他提及过家里的困难，可眼前的场景却完全超出了他这个城里孩子的想象。此刻，王志远才能真正体会到李晓红从小到大有多么艰难。
在来的路上，王志远心里只有一个坚定的念头，可真正到了门口，他又紧张了起来。他在门口逡巡着，却不敢去敲门。"她在家吗？会不会是他爸来开门？"王志远不断胡思乱想着，他对李晓红的酒醉癫子父亲至今心有余悸。他踱步到窗子前面，透过窗户的破洞往里看，只见李晓红的父亲醉卧在长条凳上，旁边的火炉却一点火星也没有。难道她不在家？王志远顿时大失所望，可天下之大，要去哪里找她呢？
"学生，你找谁？"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王志远心下一惊，赶紧缩回了扒在窗户上的手，猛回头看见了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正是李晓红的三奶奶。
"我……"王志远吞吞吐吐的，却不知该不该说出此行的真正目的。
"你要找晓红？"三奶奶主动说道。看到这个十七八岁的城里男孩，三奶奶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她隐隐约约听说李晓红在学校谈恋爱，被李跃进领了回来，她伯父李解放去学校帮她说情，回来的路上却遭遇了车祸。眼前的这个男孩八成就是李晓红的"男朋友"了，倒是一表人才的样子。
想到这个残破的家这几个月来令人伤痛的变故，三奶奶心道:"早知道是现在这个结果，他们年轻人谈恋爱就让他们去谈啊，也不会搞到现在这个样子。"想到死去的李解放，三奶奶忍不住老泪纵横。
听到老人问他是不是找李晓红，王志远点了点头。他不知道眼前这个慈祥而又通达的老人和李晓红的关系，但王志远从她关心而又悲切的神态中，看出了她对李晓红真正的牵挂。
"自从他伯父解放出车祸去世以后，晓红自己不读书了，一个人跑到深圳去了。可是，我们问过村里在深圳打工的人，都说没有见到她。眼看就要过年了，还没见她的影子呢。晓红，是个苦命的孩子啊——"说完，老奶奶忍不住哭了起来。
"老奶奶，您别这样，晓红她会回来的。"王志远安慰着眼前这个善良的老人，可他心里却被三奶奶提到的深圳震惊着。她为什么要去这么遥远的地方，她为什么现在还没有回来，她在人生地不熟的深圳会不会遇到什么意外？王志远在心里接连问了自己三个问题。深圳，对于高三的他来说，实在过于遥远了，远远超出了他寻找的能力范围。
"学生，晓红是个好孩子。她从小到大没少遭罪啊。"三奶奶感叹道，"你要是能找到她，一定要好好帮帮她。她年纪还小，又没有人照顾，家里只有一个酒醉癫子爸爸，害了她一辈子。只能靠你们这些同学多帮帮她呀。你要是找到她了，一定要告诉她三奶奶很牵挂她，让她回家来。"
王志远这才知道眼前的老人是李晓红的三奶奶。他坚定地说道:"三奶奶，您放心，我会找到她的。只要我能够做到的，我会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帮她。如果您看到她回来了，请一定转告她，她的同学来找过她，希望她再回去上学，请她到连江中学来找我。"王志远脱口而出叫了一声"三奶奶"，等说完以后他才发现自己并没有资格那么叫。但总有一天会有的，王志远想到。于是他礼貌地向三奶奶告辞。
三奶奶目送着王志远走到村口。在三奶奶的人生经验里，她很相信"贵人相助"的神奇境遇。晓红倒霉了一辈子了，贵人总该出现了吧，三奶奶望着王志远远去的背影想到。
过了小年，理发店的生意再次变得红火起来。连江的老老少少，纷纷选择在这个时候理发，准备给来年一个从头开始的好彩头。曾美菁和李晓红一天到晚忙得不可开交，李晓红不得不中断"见习"，心无旁骛地给源源不断的客人理发。
年关前的几天就像打仗一般，早上八点开门，晚上九点关门，中间几乎没有一点停歇。师徒俩忙得好几天中午饭都没吃，一天下来，累得腰都抬不起来。曾美菁曾问过李晓红什么时候回去过年，此时她已经知道了李晓红的爸爸并没有死，而是一个酒醉癫子，李晓红道出实情后请求曾美菁原谅曾经的谎言，而曾美菁却更加可怜她的境遇。
回不回家过年确实是一个难题。此时，李晓红仍旧沉浸在对李跃进多年累积并因李解放之死而彻底爆发的愤怒当中。她犹豫了一阵以后，作出了不回家过年的决定。曾美菁叹了一口气:"这样也好，我也是一个人，咱俩就凑活着一起过吧。"
除夕夜的八点，曾美菁和李晓红终于把最后一名客人送走。曾美菁打开钱箱，和李晓红一起清点这几天的收入。这几天生意实在过于红火，小小的钱箱子几乎塞满了钱，虽然多数都是一块和十块的小钱，但加起来并不是一个小数目。钱的事情曾美菁历来不让李晓红参与，但现在她已经完全信任了她的徒弟。她从钱箱里点了三百块钱整钱给了李晓红，她说道:"晓红，今年这小半年，虽然你是学徒，但你也没少辛苦，这三百块钱你拿着，算是我给你的奖金，也算是我给你的压岁钱。"
李晓红坚辞不受。最后，曾美菁几乎是强行掰开她的手心，才把钱交到她手上。曾美菁这段时间的经历的是是非非，没有人比李晓红更清楚，这是让任何一个女人都会感到崩溃的局面。可曾美菁不仅不声不响地扛下了这一切，还能在绝望与忙碌中不忘对她的关心，李晓红的心里充满感激。
简单地吃过晚饭，曾美菁简单地盘算了明天一早的"年夜饭"应该准备的菜品——虽然只有两个人，可也要体现对新年的一种姿态，在古老的形式中找年的味道。安排完这一切，曾美菁拉着李晓红一起开始收看一九九九年的春节联欢晚会。
这是李晓红头一次看联欢晚会，因为她家并没有电视。对她来说，每年过年的经历都是类似的，就是在幽暗的灯光下百无聊赖呆坐着。起初她还参与小朋友们放炮仗，但稍微长大一些以后，她一个女孩子家就不再参与这些游戏，只是呆坐着。由于她母亲石树萍的出走，她父亲早就断绝了与她外婆家的走动。过年对于李晓红来说，实在不是一件值得欢喜的事，而每年春节前后天寒地冻的天气反而最让她烦恼。没有新衣服，没有压岁钱，不用走亲戚的春节对她没说没有丝毫的年味。
曾美菁和李晓红并坐在长条沙发上看春晚。在娱乐匮乏的时代，春晚带给劳碌了一年的人们的那种放松和一喜庆是无可替代的。曾美菁每天八面玲珑，逢人说人话，她最喜欢的自然是相声和小品，不时乐得前俯后仰。
当陈红演唱她那首著名的《常回家看看》的时候，李晓红呆住了。这首歌，热切而温暖，日后能够红遍大江南北，绝不是偶然的，她精准地击中了中国人最最牵挂、最难割舍的家的念想。回家，回家，回家，歌词里一个连一个的冲击波震荡这李晓红，可她想，她的家又在哪里呢？妈妈又在哪里？
曾美菁没有注意到李晓红表情的变化，仍旧专心致志地看着节目。终于，她每年的春晚最期待的那个东北著名的相声演员的节目登场了。这是一个别出心裁当红主持人和相声演员的组合，用这对农村老夫妇昨天、今天、明天的细碎的小故事烘托时代的大变革。这个节目可以说是讽刺类的相声小品节目转向歌颂化、歌舞化的一个转折，但曾美菁自然看不出来这一点，她被节目里密集抖露的小包袱乐得合不拢嘴。
而李晓红的心情却是完全不一样的。看到那一对假扮憨厚但实际做作的农民夫妇，李晓红心里浑然不是滋味，她突然想起了她的伯父。他的伯父，与荧屏上的男演员岁数差不多，但却全然不是这样的形象。伯父木讷少言，终日只讲一个做字，是一个典型的从生到死只会劳动而不会表达的南方农民。李晓红突然想到一个无比重要的问题，明天大年初一，是给她伯父李解放"拜新年"的日子。
拜新年是连江农村在大年初一祭奠上一年里故去的亲人的传统习俗。在大年初一，为了让亲人在那边得以不缺吃少花，隆重地给上年新故的亲人烧去纸钱，是一种奇特的"转账"行为，并隆重地叩上几个响头，以此寄托难以用言语表达的哀思。由于是亲人离去的第一个春节，失去亲人的悲痛此时还没有消淡，这个仪式就显得格外重要。可明天就是初一了，李晓红却没有回去，她可以对不起她父亲李跃进，可又怎么对得起她伯父李解放呢？
李晓红无心再看节目，她站了起来，心急如焚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着。此时正好小品节目演完了，曾美菁转头看见了焦急的李晓红，忙问道:"晓红，你怎么啦？"
李晓红不敢回答。她答应了曾美菁和她一起过年，此刻如果她提出要回去，很怕打搅了曾美菁过年的心情。
曾美菁调低了电视音量，转过身子来面对着李晓红，和气地说道:"想家了？"
此时已经晚上十点，李晓红没有办法再犹豫，她如实说道:"倒不是想家，我伯父明天早上拜新年，他在的时候，对我非常好，我要是不回去的话，会觉得一辈子都对不起伯父。"
曾美菁先后送别过她的父母，此刻她太懂李晓红的心情了。她不仅没有怪李晓红，反替李晓红着急了起来:"唉呀，有这事你早两天说啊，可现在根本没有车了，你怎么回去呢？"
李晓红坚定地说:"我走路回去。"
曾美菁叹了一口气:"隔壁跑三轮车的老周这会在家，不行请他送你一趟吧。不过马上就要放炮了，只怕他不一定愿意。你赶紧收拾一下跟我一起去找他。"李晓红却表示她没有什么好收拾的，可以马上出发。
曾美菁敲开老周家的门，当听说是要送人到乡下的时候，老周不愿意了，他说道:"曾老板，叫花子也有个三十初一吧，现在都十点了，马上就该放炮了，我怎么还能去？"
曾美菁笑吟吟地说:"老周，她家离这也就二十里，都是大路，你一个半小时准能打一个来回，什么事都不会耽误。价钱嘛，好商量。"
在连江，人们相信"雷公不打笑脸人"，曾美菁这张笑脸尤其管用。老周要价二百，李晓红立刻毫不犹豫地要掏钱。曾美菁拉住了她，笑道:"老周，三十晚上就不要开这个玩笑了，二十里本来三十块钱就够了，你不能这么黑啊。我看三十晚上，我们给你翻三倍，一百块钱！"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递给了老周。
老周历来拿曾美菁这张伶牙俐齿的嘴没有办法，默不作声地推出三轮摩托车，没好气地对李晓红说:"快上来！"
曾美菁赶紧推着李晓红上了车，她说道:"晓红，家里有事尽管去办，正月里没什么事，不用急着回来。"李晓红感激地看着曾美菁，挥手向她道别，只是忘了给她师父提前拜个早年。曾美菁不得不放弃她的年夜饭计划，看着空空荡荡的墙壁，她想到了被她赶走的王刚，甚至想到了那个死鬼，可过年了却没有一个人在她身边，她第一次对镜子里面茕茕孑立的自己感到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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