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

青华巷是个地方，不算大，也不算小。青华巷曲曲折折，串联起各样的人生，冷冷的石壁上爬满苔痕，就是长长的石板道也泛着翠色。这里常常下雨，多是迷迷蒙蒙，不知觉地湿了衣服。就像这里的故事，细碎的就触动了灵魂。

巷口有家不很起眼的饭馆，说是饭馆，却是露天的，只是为着防雨草草搭了个棚顶。菜很齐全，然而都常见 。主人的手艺倒是好，但惹人来光顾的原因却不在此。大多是为着一个女人来的，女人自然是这饭馆的主人。

女人大约刚近三十，像一枚果子，正好到了足够成熟足够魅惑的年龄。闲着无事时，她常常倚着藤椅坐在门口，看如丝的雨滴落成悲伤，弥漫了整个世界。 她总是穿着那件蓝底碎花旗袍，绷得紧紧的，将挺拔的胸脯和结实上翘的臀凸显出来，两条修长的腿优雅地叠起，隐约露出白皙的肌肤。每个女人都会在意自己的手，她好像也不例外，她的手指纤细而柔嫩，丝毫看不出常年劳作的痕迹，指甲修的很整齐，点了丹蔻，男人们瞧上一眼，便要咽口水。所以小小的饭馆人总是坐的满满的。

那些国家大事，大抵与平凡的百姓没有多大关系。他们关注的，是身边琐碎的小事，小事本来没什麽说头，便要添油加醋，这样传的人多了，传的范围广了，传的时间长了，这些事情就已经不是原本的模样。青华巷也没有多少事可以拿来谈论，所以各家饭后津津乐道的，便是那个女人。

女人年轻时就没了男人，丧偶的单身女人往往会勾起无数的话题，加上女人又爱打扮，长得又漂亮，自然免不了闲言碎语。她本来是有个儿子，却又获了罪被抓起来了，这更是人们心中对她有非议。每每见了她，总要各自低了头，小声嚼上几句舌头。

“这女人克得丈夫早早就死了，又天天打扮的这么妖里妖气，不是个好胚子” “是啊，儿子那样，当娘的能强到哪里去？看那眉眼，分明是个狐狸”

“一个小饭馆的店娘，偏生故意娇滴滴的，不是明摆着勾引人的么”

“听说啊以前是大户人家的，还读过书，是私奔到这儿的，哎呦，女人读了书识了字，这心呐就被迷住了”

流言像青华巷经年不停的雨，冰凉。女人停止手上的动作，嘴唇抿得紧紧的，直到有客人喊菜时才回过神，匆匆收拾好了，不经意地揩去眼角的泪痕。但那些话就是柄尖锐的刀，划得心底满是伤痕。她不反驳，所有的苦涩都埋在心内，找不到人倾诉。她的人生，本就是一段，绵绵长长的痛苦。

不太高的柜台上，摆着一盒烟，烟盒上是不知所云的英文。女人看不懂，只知道这烟很贵，因为是一个有钱人留下的。女人不抽烟，她总以为烟是属于那种高楼上的女人，在日暮时，点上一根，缭绕的烟模糊了脚底下的车水马龙。 但是那个有钱人轻轻地笑了：“你这样的女人，是极美的风景了，我没有见过哪个女人，比你更能打动男人的心”女人知道这话有多假，但女人都似乎天性爱听假话，所以她也轻轻地笑了。有钱人摸出一支烟递给女人，女人接过去。奶白的烟身，细细长长的，烟丝码得很满，能闻到淡淡的香味。有钱人又摸出一根自己点上：“其实烟是为女人而生的，男人抽烟，品不出味道。而女人呢，恰恰可以演绎出那种优雅与尊贵，所以香烟广告大多找女人来拍”。顿了一下，他悠悠地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彼此之间顿时隔开一片迷蒙，朦朦胧胧之中，他的话也充满了诱惑：“第一眼见到你时，我就觉得要生出些故事。你知道吗？我从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女人，让人难忘，逗得人心痒痒的” 外面下着雨，淅淅沥沥的，一切都那么模糊。这世上本就没有多少东西，会让人真正看清楚的。店里几乎没有客人，冷淡寥落，让人的心，不自觉就疼了。有钱人把玩着手中的火机，忽然“嚓”的声打着了，一簇蓝色的火焰跳跃着：“点一支吧？”“嗯？”女人慌了，夹在指间的烟似乎燃烧起来了，从指上一直蔓延到心里，然后她的身体也燃烧起来了，她的眼里只剩下，那簇蓝色的火焰。

她遇见他时该是个踏青的时节，春风柔柔的，催醒了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希望。他支起画架，细致地描绘起梦想。一个男人认真起来的模样，足以打动每个少女的心房。而一个女人被一个男人吸引，就注定逃不脱那与生俱来的宿命。他跟她说起他的梦，说起他的人生，说起那个叫做青华巷的地方。她听着他的真心，听着他的承诺，听着爱情叩门的声音。无事像所有故事讲得一样，她，成了他的新娘。

或许爱情生来就是该夭折的，无论最后是在一起了抑或是没有在一起，爱情都不会被你抓在手里一辈子。有的爱情成了遗憾，有的爱情剩些悲伤，有的爱情没有开始就枯萎，有的爱情成了遥远的守望。而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爱情化成平凡，悄悄地隐匿在柴米油盐里。若真要妄想求个结果，便只好是永远不陷入这情字沼，站在此岸，静静的思量着彼岸。

女人最终还是没有让有钱人为她点上那支烟，但是有钱人却将这盒烟留在了这里，他说：“你这样的女人才真正是女人，我将这盒烟送给你，若想抽了，尽管来找我，只有我，能够点燃你的烟”。 “只有我，能够点燃你的烟”女人喃喃地重复这句话，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仔仔细细的打量。眼角又添了几丝鱼纹，皮肤也没有那般白皙了，眼睛里的灵动已经不再，嘴唇也不如当初丰满。毕竟没有人逃得过岁月的雕琢，无论她如何掩饰，时间还是带走了她的青春。苍老了的，无关容貌，只是心境。她又拿起那盒眼，盒子的空白处，有那个有钱人的联系方式。

最怕的还是现实，它在你身边不动声色，却无时无刻不在消磨你的雄心，你的抱负，它可以毫不费力就瓦解掉你构筑的一切。

女人嫁到青华巷，整整虚耗了十年的青春。起初，她对青华巷的雨是好奇，是喜悦。然而到后来，才知是折磨，是苦涩。如今看到现在，却已经是孤独，是麻木。他不再执起画笔，因为要四处奔波忙于生计。她亦不复当大小姐时的安逸，开始为着几角钱与小贩争论。但是日子却越过越拮据，结果他某日替人做工时被石头砸得血肉模糊，她挺着肚子呆呆地看着雨越下越大，淋湿了所有的梦。

后来生下孩子，开了小店，再也不去想以往的美好。他说要带她从日出的地方，走到日落的地方，可是他反而先去了另一个世界，丢给她的，全是空白。收拾遗物时，偶尔翻到一幅画，那是初识时他送给她的，画上的人笑得像一整个春天，她抚摸着，回忆已蒙尘，眼泪却溢出眼眶。

再后来孩子染上毒瘾，杀人入狱。命运将赐予她的一件件剥夺，世间最残忍的，莫过于让你拥有过，又在你最幸福的时候失去了。

女人还是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夹在指间。那缕若有若无的淡香，环绕着自己。女人将烟伸到鼻下，轻轻地嗅了嗅，神情开始恍惚起来。那个有钱人的影像在空气中颤动，和那些鄙夷她的人的脸，交汇在一起，诡异地微笑。

“女人还是安安分分的好，像她这个样，不怕被人戳脊梁骨吗？”

“嘿嘿，这娘们正是风骚的时候，或许早有了野汉子了”

“那身段，哎呦，没的说，若和爷们睡上一宿，啧啧”

“我呀，要把你和这春天都画下来，画在心里，一辈子”

“娘，我对不起你，可是，我受不住……” “你会找我的，只有我，能够点燃你的烟”

青华巷的雨就这样下着，也将永远这样下着。曲曲折折的巷子，石壁上布满碧绿的青苔，古老的石板道默默地伸展着自己的身体，它既通着巷子里面，也通着巷子外面，无数杂乱的脚步踩着它来来往往，有向巷子里面走的，也有向巷子外面走的。那会不会有一天，有一个撑着伞的女人，穿着蓝底碎花的紧身旗袍，夹着根散发着淡香的烟，走过这石板道呢？她有会向着里面，还是向着外面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