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香肉丝

    当美子的那串号码在我的手机屏幕上屁股着了火似的上蹿下跳时，那时一身黄色制式装备的我雄赳赳、气昂昂地跨上我的雅迪小电驴正准备向着幸福出发。

  这是我今天充分发掘我的潜质、以迅急不及掩耳的速度抢到的第三十个单。每单可以有二块钱的提成；如果后厨人手一时捉襟见肘，我就撸起袖子客串下，鱼香肉丝是我的拿手菜，改良版的，于是就有了一份额外收入。不说了，想想都令我的心脏小马达突突不已。木秀于林，同片区的骑手小伙伴们都视我为洪水猛兽，尤其是阿伟这个死家伙，对着我的脊梁骨不住地翻他死鱼眼，好像我干了扒了他家祖坟的事似的。没办法，不是我无情，兄弟归兄弟，生意归生意。我知道他真正羡慕嫉妒恨的不是我强盗式的先下手为强，虎口夺食，而是我一臭送外卖的竟能俘获芳心，有了美子这个肤白貌美的本地女友，而且还是本地大力引进的唯一一所重点大学的傲娇。

  你特么的真走了狗屎运了，没天理呀！阿伟常常一面“愤愤不平”、怨天尤人，转过身又死皮赖脸向我请教采花之道。

  听到这句话时，我通常是笑而不语，只是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然后扬起脑袋望着孝溪这座都市被一座座奇形怪状的高楼大厦捅破的呈碎片状蓬松的天空，直到脖子发出抗议。现在的我无论以怎样的姿势看，都觉得现在的孝溪似乎不再那么遥不可及，陌生而疏离，而是降低了姿态，露出它的眉眼。我常想，如果我的腰杆可以再挺直些，胳膊可以再长些，就可以扯下空中像洒了芝麻粒似的一块，小小的一块，属于我，不，是属于小小的我们，我和我的美子。

我曾问过美子，大学里的高富帅、小鲜肉那么一抓一大把，她怎么就会看上我这枚苦逼的穷屌丝的。她的原因简单得粗暴，我送的鱼香肉丝好吃。

瞧，生活有时就是这么简单，可爱！

你特么的还真是交好运了，望着镜中头发蓬乱、目光闪亮的家伙，我也常这样笑着对他说。

中午的这单，客人电话催好几次了，点了几份硬菜海鲜，说必须准时送到，迟一秒都不行，似乎今天她所有的渴望与幸福就寄托在这份外卖中。当然不只这一单和今天，每个客人都催发他们的幸福快乐。一想到这，我就感到作为外卖骑手，自己责任重大，重于泰山。

  美子电话中撒娇式卖了个关子，没说什么原因，只让我完事后换身干净衣服，快马加鞭去学校南区大门等她。

  挂断电话，我把黄色头盔紧了又紧，抬腿上车，加电，伏身，深吸口气，目视前方，撒欢而去，一骑绝尘。

  等我把电驴当飞机似的开到学校南区大门，看到美丽的美子已然在那，婷婷玉立于一棵绯红如醉而挺拔的枫树下。今天的她长发披肩，一袭淡粉色风衣裹身。

多么唯美的画面，如果当时拍下来；可是我当时为什么就没有去做呢？

“美女，你的生意来啦！” 我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她，鼻腔与眼睛里顿时氤氲着幽幽的令荷尔蒙飙升的茉莉香气。

“别闹了，”美子强行转过身来，“刚子，昨晚我告诉找到了父母我们俩的事。我妈吧，今晚非要见见你。”

“这个，好事呀，”我呆了呆，放开了她，故作轻松状，“他们的蹩脚女婿总要登门拜见岳父、岳母大人的。”

“别担心，”美子看着我，一脸祥和，“我妈这个人平时还是好相处的，我爸也是。你正常发挥就OK了。相信你！”说完，她在我腮帮印上了一个浅浅的红色唇印。路上美子说她的唇印就像她头顶上的一片枫叶。

我点点头，心头枫叶翩翩。

后来我向阿伟复述去美子家的遭遇时，平静得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也许这样的表达才符合当时的情境，这多少让他有些失望了吧。

美子让我敲门。

我于是曲起手指，敲一扇厚重而深沉的铁门，熟悉而陌生。

沉重的铁门开了，一个化着淡妆、容貌精致的中年妇女开了门。

“我没有再点什么外卖呀，你是不是——”她愣了下，一脸困惑。

“阿姨，我不是来送外卖的，我是那个，那个美子——”这是我们今天第二次相遇，不同的只是时间，相同的仍是不足二十厘米的门缝和淡淡的表情。

“妈妈，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刚子呀！”小丽从我背后闪了出来，以这样的方式给她母亲一个惊喜。

  “我还以为…那就进来吧。”门终于不情愿地大开了，我换鞋后小心翼翼走了进来。也许是我太过敏感了吧，我换鞋时分明看到了美子母亲皱起的眉头，还有她眼神中某些一闪即逝的东西。

也许是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力。她家的奢华几乎亮瞎了我的狗眼。还有许多，而美子却从未向我透露过一丝一毫。

她爸爸，一个官气十足的男子，从书房踱出来。看到我，轻轻嗯了声并点点头，算是打招呼，随即缩了回去。他可能有许多重要文件要处理，到我离开也没再露过他胖嘟嘟的脸。

美子和她母亲坐在我的对面。我侧身屁股蹭着宽大柔软的皮质沙发的边缘。后来美子歪头看看我，又看看她母亲，知趣地起身去了二楼自己的闺房。

  客厅只剩下我和美子的母亲。

  “阿姨，我和美子———”

  “对了，你喝茶吗？”她起身给我沏了一杯茶水，绿绿的茶叶在杯中悠然打着旋，慢慢沉于杯底，上好的龙井。我接过喝了一口，苦苦的，一点也不好喝。

“阿姨，我和美———”

“你喝茶。”我又喝了口。她打开了电视，调到浙江卫视《奔跑吧兄弟》。综艺节目永远都是欢天喜地。我当时想，如果一辈子活在电视里不出来，该有多好！

“阿姨，我和美子是真心相爱的，我们——”

“你说什么？”她扭头，重重问我。

“没什么，我想说茶真好喝，他们跑得可真欢快呀。”

“嗯。”

  ……

“阿姨，天晩了，不打扰您们休息了，我就先走了。”喝到第十杯时，看了一眼美子虚掩的房门，我站起身来。

“好吧，你工作忙，忙去吧。”她忙起身为我开门，丝毫没有挽留。

“您家有需要带下去的垃圾吗？没关系的。”在她准备关上铁门前，我扭头说道，同时面带微笑。

她又愣了下，连说没有没有，然后又说会为我下午的送餐服务给予五星好评的，以前的也一一补上，请我放心。

“谢谢您，”我耐心听她说完，捂着肚子下了楼。

瞧，这也是生活，将我的爱情高举过顶然后狠狠抛下，摔得七零八落，支离破碎，无法拾取。

回去的路上，再次习惯性抬头看天，才发现天上的面包块还是那么多，那么碎，可仔细看，上面霉斑点点。

美子电话里一直向我说对不起，她没想到结果会这样。

“我能理解，毕竟你家如此与众不同。”我听见她在啜泣。

“那我们俩，我们———”美子强烈要求与我见上一面。

我拒绝了她，并拉黑了她。

随后我仓皇逃离了孝溪，像一只卑怯的老鼠。这个一度让我产生幻想又让我绝望的地方，原来它的一切永远无法触及，摘取。

 

兜兜转转一番再次故地重游，已是三年之后。孝溪好像没大变，只是高楼更多了，天空更碎，更高，看上去更孤独。阿伟还在，还是外卖小哥，见到我，他的第一个动作是踮起脚尖拍了拍我的肩膀，就像当初我拍他一样。他是完全有这个资格的，有了同乡老婆，孩子也很可爱，不像我———孑然一身，灰头土脸，失落又疲惫。

他拍完后，我们抱在了一起。

“真巧，美子要结婚了，就是这周，听说老公是个公务员，政府里的。你这个前男友是不是得——”，那晩我们一帮人胡吃海喝一通，吹各种彩虹牛逼，还是堵不住阿伟那张嘴。我真想把一个盘子塞进他什么都往向倒的嘴里。

  这是注定的吗？

  迎亲队伍却不是我想好的清一色的外卖骑手车队！

  五星级大酒店。灯火迷幻，高朋满座，亲友云集。我缩在昏暗角落里，看着台上发生的激动人心的一切。婚礼在司仪巧舌如簧的引导下高潮迭起，掌声如雷。回忆起以前美好的相识相知时光，聚光灯下的一对新人手牵手流下幸福的眼泪。

台下的人都感动了。

这真是俗套呀，我想；可我也流了泪。感动吗？伤心吗？还是什么？我不知道，没人告诉我。

孝溪是沿海城市，桌上的海鲜大餐左一碟又一盘，琳琅满目，自然没鱼香肉丝什么事。

毕竟鱼香肉丝里没有鱼，上不了台面。

可美丽的美子知不知道，以前我为她送的每份鱼香肉丝、每份饭菜，其实都是我亲手精心烹制的呢？

“美子，祝你新婚快乐，永远幸福！”从酒店出来后，我抬头对着孝溪空洞的天空大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