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小雪夜,小雨中夹着几片毛雪,千家万户的灯光射出来,照得诗情画意。他送完货准备回家。家里晚饭早已备好,就等他了。在他眼里,橘黄淡白的每一盏灯、轻盈飒凉的每一点雨雪都很美好。
一路上,只要有树有草有平地,就有人看稀罕的雪毛毛。小孩欢呼大人惊叹,都笑得很恬静,跟雪、跟雨、跟夜很般配。他一点不着急,车速不快不慢。
妈妈整理好货单,递给他。他没接,停车了。刚过桥,桥不长,几十米。风送着瑟瑟的柳枝扑向桥中,桥还没反应过来,柳枝们又一团团摇开了。桥头一老妇守着一堆橘子。他声音很响:“老人家,橘子多少钱?”
老妇欣喜:“老师,给你算两块吧。你要多少?”“我全要。”“好呀,橘子可甜了。”老妇拿起杆秤。他挥手:“有30斤没?”“二十几斤。”“给你60块,回家吧。”
老妇收钱走了。车上的人挨个到家门口下车:先是搬运老童,接着是女搬运英,最后是妈妈和我。每个人都分了橘子。
风确实有点冷了。他摇上车窗:“卒子,别让你妈冻着了。”我挥手:“知道了,舅。快回去吧,舅妈等你呢。”他也挥挥手,绝尘而去。
次日逢大集。快中午了,舅妈才打开门市。我颠颠儿跑过去咧着嘴笑:“这是挣大钱了?都不用开门做生意了?”舅妈只顾收拾桌椅,良久突然说:“卒子,你的车顶都是树叶,去抹干净吧。”“我没开车呀。昨晚舅转过来接的我。”“哦,我看错了?那就不管它。”
舅妈很奇怪,我不敢多问;四周看看,没有别的人在,赶紧走了。
晚饭后,我觉得吃点烧烤可能更暖和,就拿着一口不锈钢盆出门了:买熟食习惯带盆,免了一次性饭盒、包装的浪费;当然,我更关心环境。
烧烤摊生意火爆。我拿着个要饭般的盆站在当街很滑稽。有人走过来了:“卒子,你舅在一桥打麻将耶。昨晚11点就去了,现在还在。”“不可能。”“骗你干啥?他两口子吵架,吵着吵着你舅就走了。”“吵啥?”“也就你不知道。你舅太照顾英了呗······”她讳莫如深地笑着走了。回想白天的光景,对方所言八九不离十,我拔脚就走。
麻将馆没几个人,估计吃饭去了。舅独自坐在角落,看见我就瞪眼:“你拿个叫花子钵钵干啥?”“舅,请我吃烧烤吧。我馋了。”他迟疑了一下,站起来往外走。
没有风,街灯照得四围白光光的,看不出来是不是会下雨,甚或下雪。不知是坐久了,还是饿的,舅走起路来有点摇晃。烧烤摊的人少了许多。我们占了一张桌子,把钵钵递出去。我饿痨饿相地喊:“老板,除了土豆,其他的每一种都来两串。我舅结账,不吃白不吃。”
烧烤很香。我拿个鸡腿递给舅:“一人一个哦。我敬你是长辈,先给你。后面就看谁抢得快了哈······”他接过去就开吃。我们都没说话:舅妈血脂高,忌这忌那,烧烤当然在列,所以舅应该没吃过烧烤;平时我们吃,他也很嫌弃。可是今天······
看到他狼吞虎咽,我的眼睛模糊了,赶紧拿张纸边擦嘴边叨叨:“唔,好辣哟······”
没吃完的就着盆子端回家去。我家在小学校后面。小学校里没有灯光,围墙下头的摊点已撤走。我下了很大的决心开口了:“舅,你回家吧。舅妈已经问过我了。”他突然转脸对着围墙:“卒子,你觉得舅是那种人么?”“不是。”“我很为难。辞了她,她一家子咋办?这里没人要女搬运;留下她,满城风雨。以前你舅妈信我,我没啥好怕的;现在她也怀疑了,三人成虎啊······”“谣言止于智者,我舅顶天立地,问心无愧。跟一群傻巴计较啥?先回去休息,总有办法的。”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长长的街道尽头,沧桑、疲倦、无助。
卒子无奈地转身。校门咣啷啷响了。老保安在铁门里头的暗影像一个幽灵,他的声音像被他摇动的铁门一样咣啷啷毫无顾忌:“他是你舅?”我木偶般点头。他叹息:“好人哪!二十几年前,他的船跑响滩河,只要看到有步行的妇孺老弱,能靠岸就免费捎走。河两岸没人没得过他的恩惠。”“有这事儿?怎么没人跟我说?”我走到铁门边。
老人郑重地点头:“我这把年纪了,骗人伤阴德不?我跟你妈妈是本家,照理说也是你舅。英的事我也听说了。你知道症结在哪吗?”“啥症结?”他从叫花盆里拿一串鱿鱼须嚼着,小学校的教舍在他的身后安静得像小学生。我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的,因为舅有资助过几个本乡贫困学生,还有昨晚的橘子。他能放言“症结”,就一定有办法,至少有方向。
我也拿了一串牛筋嚼着,虔诚地听:小镇那么小,却有好几家货场,竞争激烈。加上一个女的做搬运,还比男搬运挣钱多,那些油味醋味的“细节”满天乱飞就再正常不过了。最初,那些东西肯定是从搬运工内部传出来的,也许是开玩笑。现在闹成了停工,是他们始料未及的。巴掌大的小镇,十几个家庭的生计,懵了一群人。怎么办?搬运是计件的,把记录拿出来,开个会,晓以利害,是个人都晓得咋办······
就那么切切嘈嘈了半小时多,钵钵里的烧烤已经没有了,话也说得差不多了。我全身轻松。居民楼里的灯次第熄灭,楼房们成了无数看不清嘴巴洞的巨人,也许餐风承露,也许茹毛饮血。它们曾经的疑惑、传言很快就会被舅舅们的智慧胖揍到体无完肤。我满脑子都是力量与信心,膨胀得像极了盖世英雄:在英雄那里,善良、正义的证据可以廓清寰宇;而且,它们正被我牢牢地抓在手里。铁板钉钉的事,跑得了么?
晚上的梦很美。清晨的乳雾遮遮掩掩,看不出来是不是要下雨。这有什么关系呢?下刀也是个好日子咯!
时间过去了,门市上没人来开会。接近十点钟,搬运老童来了。他说他是代表,看在舅从前是个好人的份上,最后来商量一下,打开天窗说亮话。如果谈不拢,那几家货场也会收留他们。
他把厚厚的搬运计件记录放在木凳表面再坐下,说明他们的要求:做搬运都有扁担,男人之间你来我往玩笑打闹骑断扁担都没事,大不了换一根。但英来了,她是女人,女人跨了男人的扁担是不吉利、不干净的。他们不得不保管好自己的扁担。可是谁知道英有没有悄悄跨他们的扁担呢?这大半年来生意越来越差,收入越来越少。先是蔬菜少了,接着水果也减产,没得搬就没钱;这非洲猪瘟又来了,饲料厂基本没货······而英有了工作,越来越熟练,挣钱越来越多,就她一个人日子越来越好······很简单,辞退女人,大家都回来了,谣言不攻自破,货场照常运转,日子跟往常一样好,说不定猪瘟也没了······
我听得目瞪口呆。舅妈开始解释,不外我们嘱咐过英,英也不坏,不会怎么怎么······
我冷冷地盯着老童屁股下头的计件记录,怎么看也像是英们的血泪汗在流淌。他们从母亲的羊水里爬出来的时候,为什么不嫌“不吉利、不干净”一头撞死?他们的母亲不小心跨了别人的扁担受人奚落的时候,为什么不替她们难过死、委屈死?他们的母亲为养育他们奔波挣命的时候,为什么不被乳汁呛死、被饭菜噎死?都没有!他们吃着蘸着女人的血泪汗的、跟月经白带的成分相差无几的馒头讲究吉利、干净,还在这儿义正辞严······
我知道这是一个大问题,舅解决不了,我也解决不了;今天解决不了,明天也解决不了。舅是十里八乡人的“恩人”,恩了几十年还抵不过一根扁担的脸面。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辛苦几十年的营生会这样被砸得稀烂。那些没收的船钱、水果钱,或别的五花八门的钱都收起来,大概也够他熬过猪瘟。但是都在别人的口袋里。他拿出一颗烟,开始找打火机。他给老童点上,像所有人的孙子······
我该滚蛋了,便抓住记录本的一角,喝声“起来”。老童的屁股抬了抬,本子就落到了我手里。我伸出手指掸了掸,整理了一下大衣的帽子,罩在脑袋瓜上,走出了门市。
我听到老童有恃无恐地大笑:“卒子差点摸到我屁股了,哈哈哈······”舅竟然没敢吭声。风把那声音撕裂了又送得好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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