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里是岛呗的旋律。咸咸的海风和浪花,永恒无边的洋流,穿透水波的歌声,遥远的彼此……
相信吗?相信吧。一声又一声肯定的答复,像在劝说自己。相信吗——就像相信明天还活着,黑夜和黎明永远循环往复……就像相信圣经上面,上帝的许诺……就像相信虚拟的时代……相信吧。好像潮水降落那么肯定的答复,比倦怠的劝说更掷地有声……
朝着车窗外望去,几排绿色,红色和橙色的阔叶树木站在各自守护的地方,同类与同类摩肩接踵,异类却鲜有交错。单调又鲜明,让彼此所代表的情绪都显得夸张,落寞。她低低地叹了口气,点着了一根烟。空空的车厢里,稀稀落落才有人群。只有相熟的人才紧挨着坐下,而她的周围一片空的地带。一年中总有这样的时节这样安闲,无事可做,无人可聊,无节日可过。也许该为自己的奇怪境遇找到一个合适的叹词,不过她此时却不慌不忙,只顾着吸烟,再将口里的烟圈吹到玻璃窗外。
她对着玻璃梳理散乱的头发,这些年已经没有梳刘海的习惯了。额头中央的皱纹比平日梳妆镜里看到的浅淡温和些,车窗的玻璃,就像不专业的镜子,无意于恭维什么,却将一切微细的缺痕都掩盖住了,造成一种朦胧,黯淡和生硬的感觉。这种感觉是美是丑,她一时就像理不顺发丝一样理不顺这些小小的思绪,也更判断不了。她总是犹犹豫豫,优柔寡断,磨磨蹭蹭……每个开了好头的故事都很难最终完成,就像每一段不能走下去的感情。她在心里暗想,这是一个平庸又恰当的比喻,却仍然不大适合她。她,可是一段真正的爱恋都没有过,有过的只是做过的梦。有些还在,有些被流水带进洋流……每一条河流的最终归宿就是大海,每一个生命的最终归宿是,死亡?永恒?爱情?……大海,最低的所在,自由的拥抱之地,许多亡灵的栖息所……咸咸的,好像所有人世的泪水在所有时间维度的合流……浪花和海鸟都像来自另一个国度,闪着忧郁的苍白色……
玻璃中,她的面容隐现于那片苍白中,想象里的水好像要吞没那张模糊的双层轮廓的脸。她的额头饱满,两鬓被浓乌的头发遮着,鼻尖和唇还有一点年轻女子的光泽,但不是粉黛的颜色。她的嘴唇时常半张开,目光凝聚于虚空,有时神采奕奕,有时泪水涟涟。那种样子好像在我们来到期盼已久的人面前,又面临着别离的那种复杂的情绪才有的。她的心和手臂都悬在半空,好像又被什么句子攫住了似的。那些纸和笔散漫地摊在面前,上面涂涂改改,永永远远都是这样的生活,连好不容易的远游都要这样。那整根烟早在无意间被扔到窗外了。
烟草,就像爱情,不是她熟知的,近三十年的生命中像是从本能上抗拒的,她有一点想去尝试了。这是一种孩子般的恶作剧的心态,好像和自己长年所受的教育赌气似的,自己甚至也清楚得很。“赦免我吧,我真的只是太痛苦了!”这两年来,她为自己的心脱离了原来的轨道找各种借口,每次开脱之后,都总要附上这一句祷告,再狠狠地嘲笑一下自己对上帝的亵渎。以前的亵渎都只停留在心里,这一次,自从上了这一辆火车,她忽然更坚定地想付诸行动一次,就好像要意志坚定地完成一个故事一样。看看镜中的自己,她想找到一点倔强的样子,可是那双眼睛仍是羞怯和困惑的。她坚持到了一个点一定会崩溃得很彻底的。——这倒是她最清楚的。可是,似乎有什么力量驱赶或者指引似的,她必须必须走向那一点。
那一点在哪里呢?她烦躁地想,站起来,在空荡荡的列车厢里踱步子。几个老年的妇人狠狠地瞪她,一个把头埋进另一个的肩里,说悄悄话……上了年龄的老妈妈们为什么总是那样对年轻女子指指点点?一股血冲上头,她的脸有点涨红。一个急匆匆走路的男子从后面撞了一下她,又回头来仔仔细细地看她,一副笑嘻嘻的模样。她感觉到了一股恐惧,一下子缩回座位上,把钢笔紧紧地攥在手里,哆嗦着飞快地写下一些句子,就像写下遗言一样。还好另外的几个女孩围坐在一起的看见她受的惊吓不清,就有一个起身离开座位,稚气地陪她聊天。
“姐姐,我们在终点下车,或许可以陪陪你。你呢?”
“我也是。”
“是为去看大海,还是见朋友?哦,这样问有点冒昧,不过也只是问问罢,没有叨扰的意思。”
“啊,客气了。都有。去看一个很好的朋友,差不多是唯一的。”她把眼睛眯缝起来,明明是在假装幸福,却令那个孩子信以为真,唉,她想起来从前的自己。她又想编美好的故事了。编的故事最适合讲给再没有可能见到的人了,这是对陌生人的深情和厚爱,因为是怀着一点希望,虽然它们一戳就会见底儿地虚假。她一直的坏习惯就是戳破那些篮子,结果到头来没有什么可以为自己的生活真正兜一个大谎。她又在痛苦了。不过她对那女孩说:
“你会发现,我们总有被命运厚待的地方。比如,我的这位朋友。他答应了我许多事情,是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唉,这种新鲜让我期待,同时又有点害怕——朋友他是非常非常好的一个人。”
“是男朋友吗?”女孩问。
她点点头,心中听到的却是破碎的声音,像一些玻璃碎片洒落在青石地上,啊,那里芳草萋萋,幽寂悲伤,残阳斜照着长亭晚凉。那是她的故乡。母亲的声音轻轻地说:回来吧,一生随你怎么过!可她用痛苦的声音切求道:求求你了,让我离开!声音一直在滴血,好像夕阳一样。而她只是平静地晃着脑袋,依旧按着自己的意愿撒谎道:
“是他,一生都会珍惜的人!”
“哇!”女孩发出羡慕的声音。她们都在笑,很甜。就像锋利的玻璃在阳光里,她又想,又接着把一些句子记在纸上。她故意写得潦草,不让人家看出来,她的这些故意的坏心思像刺一样扎着她。她果然不是个坚定的女子。就像这次的故意不约定就去造访这两年来在心中系恋的那一位,她可从未见过他啊,他甚至都不知她的情感,想想都害怕,她却要给这孩子装作见了他好多次。她还想过试着喝醉壮胆,不过她只会抽烟,而且抽烟也是在十几个小时前学会的,谁都能看出一股笨拙劲儿。她完全地信赖他。当然这些憧憬表现在脸上看着亮闪闪的,甚至和圣徒的憧憬都不差二致,她没有说什么,只是笑着,让那位涉世未深的女孩看着心驰神往。她也在为用自己已经怀疑故事捉弄孩子感到愧疚,可是,这看起来又像她必须要犯的错误一样。所有愿景谈完的终了,她不得不对女孩抱歉地笑笑,甚至把书里的一个励志的小书签送给她,毕竟励志的话已经对自己不起作用了。她抱着膝把头枕在玻璃上,暗暗地又想落泪了。这些恶作剧真是可厌呵。
想到这里,她给大海那里的朋友留下自己两天后要去见他的信息。她打算待到了后先修整一下再去见他才合适,同时要让他有心理准备。她又回复到往日胆怯的样子了。
几分钟后,那边来了非常体贴的回复,她的忐忑才减少了些。暮色渐渐降下,那一边的海潮声可能更大了。
他在海边等她,他的皮肤被海风吹得有点黝黑,看起来十分明朗。三十多的人了,身上担着生活的重负让他看起来很温暖。他们都有点羞怯,相见很久都不知说什么,她甚至也不敢多看对方一眼。
“来到这里是因为岛呗么?”他说。
“嗯。也因为大海,也因为……你。”她把压在心里的话说出了些,却发觉没有想象中那么畅快。他们的距离可能比坐了几天几夜火车能够到达的路线还要远,还要远……真实的生活横亘在眼前,并不是抽烟,喝酒就能逃避的。躲进音乐中都要好些,躲进自己精心编造的故事中都要好些。她忽然有些后悔来过的行为,懊恼自己为他添了麻烦。
“潮水我天天听得见。就像你从窗口天天望见田野——都很好。”
她感觉到自己在车上的那些设想多么浅薄,这不是一种叛逆,只是一直以来心灵的追随。那些想要变坏的思想顷刻间远离了她。她深深地呼吸着,心中被一种非常温柔的情感涤荡着,就像她幼年的祷告时所感到的。海水变得那么清朗,那么美!他们共同爱过的那首歌,原来正可以描述这些走过的感觉。她所有的那些苦痛和叛逆被他的微笑击得烟消云散,再没有想提起的愿望了。他们一生都会是很好的朋友,他是她一生都会珍惜的人,从这点上来说她不算对车上的女孩撒谎。诺言,物质,甚至身体的触碰,都会破坏这一份友情。她将冲到岸上的海贝用尽气力扔进海水中去。
“自由吧,孩子!”她衷心祝愿。他望着她笑,不说什么,心里其实差不多也一样地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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