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正午。长街。
长街尽头是一间小小的沐衣亭,店门口招扬的帘子上绣着“秦记”两个大字。
这沐衣亭沐的不是人穿的衣裳,而是刀衣、剑衣,和各种其他兵器的革鞘。对于江湖豪客们来说,兵器永远是最忠实的朋友。通常在重要的战斗之前,他们会将这些老朋友精心打理一番,也希望籍此来寻得好运。
有的时候,越是生死攸关,人们反而越倾向于依赖这种无关实力的仪式感。
沐衣亭便由此应运而生。原本只是一些手工精湛的手艺师傅给兵器革鞘做些清洁、抛光、镶嵌之类的活儿,后来慢慢地开始供应酒水饭菜和住宿打尖,竟相当于一个小小的客栈了。又因为来这种地方的多数是武林中人,沐衣亭成为了江湖消息最广、流通最快的地方之一。
不过一间沐衣亭能不能得到江湖人士的青眼相看,最重要的还是得看这沐衣师傅的手艺。而夏华山脚下的这间秦记沐衣亭之所以招牌响亮,就是为着有个号称金铁扁鹊的秦老先生。
此刻这位最顶尖儿的沐衣师傅正仔仔细细地为手中的剑鞘打蜡。这是一把青革剑鞘,握手处因常年被手掌摩擦,显得比别处光亮许多。剑鞘上镶着一十八颗鹦嘴碧玺,烂烂生辉。
剑就在剑鞘旁。十三寸长的剑身,薄如蝉翼,明如秋水,吞口与剑柄是由整块水晶琢成的。江湖中不认识这柄剑的人并不多,这柄通体剔透的秋水剑正是历代秋水门掌门的信物。
剑的主人正坐在最近的桌子边。徐殿山在江湖上声望颇高,人称“一剑凌霄”,轻功与剑法并为双绝。他的身边坐着个一身青衣、眉眼略带傲气的青年,是秋水门年轻一辈中天资最高的弟子,唤作江莱。几个月前刚凭手中一柄横塘剑单挑了青衣派的五大高手,一时风头正盛。只是因为茅庐初出,江湖经验尚浅。
此刻这个年轻的剑客不动声色地扫着厅内众人,悄声道:“这夏华山庄的试剑会当真是比什么拜帖都好使,连许多久不露面的老神仙们都来了。”
徐殿山道:“越是有实力与夏华山庄争一争这第一剑的,这几天越是要来这沐衣亭走上一遭。依你看,这些人里最需要留意的是谁?”
江莱道左右一瞧,道:“江南留云阁阁主萧盏自从上月一招将那‘眉心一点’简寒斩于剑下后,成了最近声名最响的剑客;掌鹰派已闭关三年的秃鹰,据说这次一出关就连挫了逍遥门几大好手;还有寻常从不出西南的驻蝶谷谷主,虽说驻蝶谷内都是女子,但她们嫡门相传的‘醉花剑谱’却是不容轻视。”
徐殿山微微笑道:“看来你此番游历倒不曾虚度,江湖中事了解不少。”又道:“成名剑客虽锋芒外露,倒还有迹可循,但要知道,有的时候最容易被忽略的往往才是最关键的,比如说……”伸手向角落一指。
江莱顺着师父所指的方向看去,发现靠窗角落里独自坐着一个白衣男子,正安安静静地吃着一碟糖醋排骨,手边放着一个狭长的包袱。逆着光,看不清那人的面庞,但在这满屋子蠢蠢欲动的戾气中,只有他周身感觉却不到任何杀气。
江莱盯着他瞧了好一会儿,叹了一口气道:“我实在是瞧不出他身上有一点儿习武之人的气息。”
徐殿山道:“大多数习武之人,哪怕内再力高明,就算能隐藏住自己的呼吸脚步,也隐藏不了自己的杀气。这沐衣亭来来往往的人免不了手里都沾过些血腥,可只有那人完全感受不到一点儿杀气。只有两种情况,要么他完全不会武功,要么……”目光一紧:“他是个形神皆敛的高手。”
江莱点点头,复又笑道:“不显山露水的还有可能是高手,叽呱乱叫的却必定是些庸辈。”他口里说着,眼睛却瞧着门口的一桌人: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正围坐在一起高谈阔论,整个厅堂只剩他们的声音。
只听坐在左首的一个汉子哈哈笑道:“那尖沙三雄说出去也是算个名号的,见了雷爷手里的雁翎刀,吓得屁都不敢放一个!”那个被称作“雷爷”的大汉坐在上首,端着酒杯慢腾腾地道:“我手里的这把刀,承蒙道上朋友照顾,总是不能在这些毛娃娃跟前丢人的。”一桌人哄笑道:“瞎了他们的狗眼,眼见着宁威镖局的大旗还敢劫镖!”最开始说话的那个镖师更是放开了嗓子道:“雷副镖头废了他们的一双招子算是便宜的!那样不中用的招子留着干什么!”边说边向后一招手,待要叫小二添酒。
谁知手方挥出,听得身后咣当一阵乱响,原来是扫倒了一个进店叫卖糖人儿的小贩。那小贩怎经得起他这一肘,拼了命地护住了做糖人的担子,自己却一个趔趄栽倒在地。那镖师被这么一扰,兴致顿扫,狠狠地呸了一声“晦气”,上前就欲踢开那小贩。
边上突然伸过一只手,轻轻一带,将小贩扶了起来。不知怎地,那镖师的一脚就踢了个空。扶起那小贩的正是那个靠窗的白衣男子,此刻依旧安安静静地吃着一碟胭脂鹅脯,全身上下看不出一丝杀气。
那镖师以为是自己喝多了,甩了甩头,一腔火气没处发泄,转头看见那担子,又要伸脚去踢,谁知那男子状似随意地伸手一抄,又堪堪把那担子从他脚下救了出来。他把担子端端正正地摆在自己面前,开始细细研究起上面插着的一溜儿糖人。
江莱眼神一亮,“师父。”
徐殿山冷笑一声:“雷竖那个老狐狸,怕是早就瞧出那人是个练家子,由着手下那些蠢货试试水的。”
那镖师两次踢空,终于将满肚子火转到了白衣男子的身上,眼见他从从容容地在十二生肖那一排中挑了一只龙形的糖人拿在手中把玩,不由更是心头火起,反手抄起桌上的一支牙筷掷了过去。
“叮”地一声,男子手中的糖人顿时被敲得粉碎,糖渣哗啦啦地撒了一桌子。
那男子被惊得一抬头,唇红齿白的一张脸,面色在正午的阳光下看上去竟比那风华正茂的少女都要晶莹三分。虽骤然受扰,眼睛里却是一片温和宁静,看不出半点恼意。几粒琥珀色的糖渣溅到了睫毛上,他伸手一揉,眼角立刻就被揉成了粉色。
镖师瞧那男子单单薄薄的身板,生得比姑娘都要清秀的脸,言语间便愈发放肆起来, 怪笑道:“老子手重了些。想来掉在桌子上也不是什么大事,想吃的话就舔干净吧,怎么样?”
那男子却好像没听到他说话,脸上仍是一点儿恼意都不见,转头朝小贩道:“刚才那个糖人儿算我的,把担子挪过来些,我再买一个。”吐字微微带点儿卷音,竟是温柔细软的一把嗓子。
江莱早看那桌人不顺眼,忍不住就要发作,却被徐殿山按回了座上。此刻厅中群豪大多都看出了些名堂,每个人都怀着一种微妙的试探心理,反倒没有一个出声干涉。唯一真正害怕的就是那小贩,瞧着那男子没事儿人似地从袖里掏出一把铜板递过来,哆哆嗦嗦地也不知是该接还是不该接。
有的时候,波澜不惊的平静往往比横眉怒发的挑衅更能激起人的怒火。那镖师果然像个被点着的炮仗筒子似的,彻底炸了,他一眼瞥见了男子手边的包袱,伸手就要去拿。
那男子的声音骤然一冷:“抱歉,这个你碰不得。”他用三根白玉似的手指按住了包袱的一头,这包袱就像在桌子上生了根一样,任凭怎么用力都拔不出来。那镖师拉扯间无意中对上了对方的眼神,只觉他眼里似是有星点寒光一闪,像一柄刚出匣的利剑,虽很快收了回去,却慑得他不由得松开了手。
刚才一直默然喝酒的雷竖此刻忽然道:“阁下若也是同道中人,不妨与我这不成器的手下切磋几招。阁下如此拿乔,莫非是瞧不起我宁威镖局的这身衣裳不成?”原是那镖师恶语伤人,经他这么字正腔圆地一说倒像成了别人的不是。
那镖师被那男子的眼神所慑,本有些畏缩,此刻见副镖头开口,胆子又壮了起来。手一挥,“叮” 地一声将那男子手里刚挑好的糖人又击了个粉碎。
那男子的眼神略过雷竖,终于正眼瞧向那镖师,叹了一口气:“莫要逼我出剑。”
那镖师回头哈哈笑道:“哟,这小白脸儿居然用剑!你这细胳膊要是能用好剑,那老子岂不是现在就能去单挑夏华山庄的刘……”
他突然住了嘴。
夏华山庄四个字一出,那男子周身的气息突然全变了。整个厅堂仿佛都置于暴风雪的中央,温度骤降。
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众人只觉眼前亮光一闪,桌上散落的糖渣突然像暴雨一样激射出去,破风之声竟比那金铁暗器还要凌厉。
糖渣并没有打在那镖师身上,而是呈一排笔直地钉入了他左后方的一个海碗上,将足有半寸厚的海碗打了个对穿。那碗微微晃动了一下,突然啪地裂成了两半,断口处竟然比刀切的豆腐还齐整。
要知道这瓷器性脆,易碎难折,那男子竟能催剑以糖砂将瓷碗一断为二,这份内力、速度、准头,当真是骇人听闻。
那镖师早已骇得心如鼓擂,要是那男子发力时往右边再偏一寸,此刻像那瓷碗一样裂成两半的,恐怕就是自己的脑袋了。他刚想挪动身子,耳边又是一阵风声,右边的一个瓷碗顿时也以同样的形状裂为两半。那男子连连催剑,糖渣随着剑光一波又一波地暴射而出,不一会儿,桌子上所有的碗盏都干净利落地断成了两截。
男子还剑入鞘,一步步走到那镖师面前。那镖师两腿一软,当啷一声瘫坐桌旁,心道此次怕是再无幸理。男子居高临下地瞧着他,眼神里一派冰寒彻骨。如果说刚才他还像阳光下的春水一般温柔融暖,现在的他就像极地雪山上千年不化的寒冰一般棱角锋利、冷硬无比。他面对着早已骇得战战巍巍的众镖师,两手一摊,微微露出一个略带轻蔑的冷笑。
江莱并不是一个容易吃惊的人,可此刻若非亲眼所见,他绝不会相信眼前这个比剑锋还要冰冷、比神袛还要高傲的男人就是刚才那个眼神温和、把玩着糖人儿的人。
那男子却径直来到雷竖面前,冷冷道:“遇敌而不亮剑,却要躲在人后以言语激别人出手。我看这身镖服,雷副镖头还是乘早脱下的好。”
雷竖被他那冷冷淡淡的眼神一扫,不由地微冒冷汗,只盯着他持剑的手,怕他突然发难。那男子却再不看他一眼,转身向门口走去。
“少侠留步。”
男子回头稍稍打量徐殿山,开口道:“有何指教?“ 他的声音已恢复了平和,可最开始那股春水般的气息却已不见。这个人仿佛一旦拿起过剑,就再也不敢教人往温柔的方面去揣测他。
剑气衣之以霜雪,剑撤而霜雪不融。
江莱见他师父难得地在开口前思考了一会儿,方道:“如果老夫没有猜错,少侠你此刻似乎不该在这儿出现的。你难道真如江湖传言……”
那男子打断了他:“江湖传言,前辈何不待到亲眼所见之时再做判断?”
江莱瞧着男子的身影远去,奇道:“师父,你看出他的来历了?”
徐殿山不答反问:“刚才,你看清他起手的动作了吗?”
“弟子惭愧,实在是……太快了。”江莱有些懊恼,他对自己的目力一向很有信心,可方才那男子挥剑时,他却只来得及瞧见那匹练般的剑光。
徐殿山拾起手边的秋水剑,左手从怀里摸出一把铁砂,对江莱道:“你看好了。”
只见他右腿微微内扣,俯身前倾,手掌向下倒扣着铁砂。右手轻抖,剑锋便随之微微颤动,龙吟隐隐。
江莱觉得这个姿势有些眼熟。
徐殿山手腕突然一翻,右腿一蹬,手中的铁砂顿时随着剑气射到对面的茶碗上。只听“咯嚓”一声,茶碗也裂成了两半,只不过断口处的痕迹蜿蜒,不似那男子的那般光滑利落。
徐殿山叹了一口气:“老夫用的是铁砂,他用的是糖砂。老夫在这柄剑上浸淫数十年,却不及他年纪轻轻的造诣。驭剑天下,莫出夏华,我算是服了。”
“莫出夏华”这四个字一出,江莱脑海里犹如一道闪电劈过,想起这个招式的同时,他也想起了一个人。
“银蛟摆尾!是……是他?”
徐殿山久久凝视着远方,目中神色也不知是喜是忧。
“恐怕是他。”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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