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十二年,我依然清楚地记得那个夜晚,我问哑巴叫什么名字,她支支吾吾地回答说叫“雪”,她的眼神清澈明亮,嘴角扬起一丝微笑。
我和外婆在院子里乘凉。月光如银,田野里虫儿叫得正欢。外婆拿着蒲扇扇着风说起最近的发生事情。
“前几天聋子家的小女儿回来了,带着她的男人和儿子一起回来了。”
“聋子家的小女儿,就是那个哑巴吗?”
我在脑海里飞速地捕捉关于她的记忆。印象里,那是个智商不及平常人且不会说话只会呀呀地叫的女孩,我们院子里的人都叫她哑巴。
“听说哑巴的男人对她挺好,自己力气大什么农活都会干,就是家里穷了点。平时她男人去田里耕地,哑巴不会看小孩,就带哑巴和孩子来田边玩。”
这点让我很是诧异,我以为哑巴嫁过去少不了挨打,她智商不高又不会说话,被打了也没人知道。外婆却不赞同,她说那天哑巴回来,看她气色挺好,穿了件新衣,头发也梳的整整齐齐,还胖了不少。我听完心里稍许安慰了些,她也算是苦尽甘来吧。
哑巴的家庭挺不幸的,家里是贫困户,一家人靠着吃低保为生。她的父亲聋子也不是真的聋子,是个正常人,只不过院子里的人都这样叫他。他们一家人穷都没上过学,不认识几个字。听说哑巴小时候挺正常,跟其他小孩子没什么两样。后来村子有几个小孩都得了急性肺炎,哑巴也是其中一个。但是因为哑巴家里实在没钱就没去治疗,发高烧活活把脑子给烧坏了,从此以后就不会说话了。村子里其他小孩都得到了治疗健健康康地长大了。哑巴是九四年的比我大了好几岁,当时跟我同龄的小孩老爱欺负她。
村里的小孩都喜欢拿她开玩笑,经常把脏水泼她身上,给她吃掉在地上的辣条,朝她吐口水。她不懂什么叫做欺负,仍然乐呵呵的跟我们玩。有一次夜晚,那时我估摸八岁的样子,我和奶奶在她家门前乘凉,老人们都聚在一起聊天。我也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她们旁边。过会儿哑巴出来了,平日里我是不会跟她说话的,说了她也听不懂。但那晚玩耍的小孩子都回家去了,我实在是无聊,便跟她聊起天来。
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支支吾吾了好久说了一个字,我怎么也听不清楚。我有问了她好几遍才听出来是一个“雪”字。“你叫雪?”我很是吃惊,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点点头。我看见眼前这位穿着破旧红色短衫(听说是别人不要扔掉的衣服)脸色蜡黄,满脸雀斑,脖子那里黑乎乎的,头发干枯打着死结的姑娘怎么看都觉得她配不上“雪”这么美的名字。但是看她眼神清澈,笑容天真,我蓦地很心疼。
自从那晚和哑巴说完话后,我便跟哑巴走得近了,甚至叫她到我家来玩,我给她很多零食吃,还帮她梳头发。我们在门口跳绳。突然不知道从哪里钻出得几个小孩那拿着长棍子开始捅她,我看不顺眼骂了他们几句,接着越来越多的小孩来到我家门口说我跟疯子玩我也会变成疯子,还叫我不要多管闲事不然以后都不跟我玩。我有点害怕了呆呆地站在一边。他们开始朝哑巴扔刺球,专门扔她头发上。这刺球浑身都是刺,又小又硬,要是粘在头发上很难摘下来。哑巴被刺球刺疼了哇哇大叫起来,我在站在一旁不敢说话,只默默地看着。后来他们又拽着哑巴的头发往前走。哑巴比我们大几岁,个头也高出不少,只要她反抗我们都打不过她的。但哑巴好像不懂反抗,被他们拽着头发走。她的眼泪都疼得流出来了,走时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是惶恐求救的样子。我当作没看见关上了门。夜晚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我恨自己的无能保护不了自己的朋友,越想越伤心,躲在被子里偷偷流眼泪。
自从上次的事发生后,我与哑巴也不来往了,她的父亲也不准她跟我们玩。有一次我们在小卖部看动画片,哑巴来买泡泡糖吃,她从兜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五毛钱,拿了五个泡泡糖。突然一个眼尖的小孩说她多拿了一个泡泡糖。哑巴的手里有五个泡泡糖但嘴里还在嚼着一个。大家也不管她是不是之前买的,都异口同声地说她是小偷。哑巴急了唧唧哇哇地叫着,但没人在乎她要说什么。“押她去聋子那里,叫聋子打她!”一个小孩说。其余小孩听了立马响应,纷纷拿起了长棍押着她走了。我跟在他们后面不说话。聋子在后山的煤矿上班,我们五六个小孩便浩浩荡荡地去后山了。走了好一阵都没遇见聋子,大家都走累了。一个小孩问谁想吃冰棍,大家纷纷举手,于是便都散了去小卖部买冰棍吃,留哑巴一个人在后山上。
有一回我在阿安家写家庭作业,看到村里的一个老单身汉带哑巴去了他家,然后去了楼上把门给反琐了。当时我们并没有在意。直到哑巴的母亲扛着一把锄头气势汹汹地冲到老单身汉的楼上大喊大叫,要把门给砸开。她破口大骂了好久,终于,哑巴从门里走了出来,低着头不说话。她的母亲看到她二话不说扇了她两巴掌,哑巴立即哭了起来,连拖带拽地回了家。我和阿安写完作业后去哑巴家看,只见她家门前站了好多老人,哑巴跪在地上,她的母亲拿着棍子不停地抽打她。哑巴哇哇大哭,哭声凄惨,她的手上被打出几道血印。哑巴的母亲在一旁破口大骂那老单身汉,又哀叹自己家门不幸生了这样的女孩。我似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原来是村里的老单身汉给哑巴买了不少好吃的骗她跟她睡觉。哑巴拿着吃的跟他走了。我不知哑巴挨了多久的打,只记得再见到她时,她身上都是鞭痕,脸被打肿了,嘴角也渗出了血,坐在门口呆呆地望着,衣服也是好几天之前穿的。而那老单身汉听说当晚连夜坐火车去了广州。
后来的日子里,大家依旧欺负哑巴,还骂她不要脸,各种恶毒的词汇都出来了。小孩子的天真往往都是最残忍的,他们根本不会想到自己的行为话语会给别人带来多大的痛苦,而家人也往往以年纪还小不懂事为由不加约束,不加管教。他们不知道这叫做欺凌,我也不知不觉的在童年里扮演过欺凌者的角色,这令我在以后回想起这段时光的日子里感到十分愧疚。可笑的是家长不能容许自己的孩子成绩、艺术、才华等方面落后别人,却单单对道德修养方面不如别人视而不见。有多少人曾经像我一样也当过欺凌者的角色?他们是否依然无动于衷毫无愧疚?最残忍的伤害往往发生在最无知懵懂的年龄,我们又何以有勇气自诩自己是清白善良之人?我们唯一能做到就是教育自己的下一代学会尊重他人,严加管教吧。
哑巴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嫁了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听说婆婆很厉害,就是家里穷,娶不到亲,这才看上了哑巴。我曾看过哑巴回过一次娘家,她穿着一件绿色的外套,外套款式很老土,是四十岁女人穿的样式。我突然想起哑巴也不过十八岁啊。她面露喜色,身材浑圆,听说已经怀孕三个月了。我站在门口看着她,心里默默地为她祝福。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哑巴。
雪,愿你在以后的日子里温衣足食,不再受欺凌的苦。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