玠者,《现代汉语词典》解释道“大的圭,古代帝王诸侯举行礼仪时所用的玉器”,不过是一种冰冷器具的称谓。然而当他冠在卫字之后,刹那间潋滟出温柔。
历史总是愿意给人们戏剧性的惊喜。前有“掷果盈车”风采的潘安从锦衣少年郎走到不惑之年,后就有神清骨秀的卫玠降生于世。
《晋书》记载“(卫玠)总角乘羊车入市,见者皆以为玉人,观之者倾都。”那时,他尚且年少,随大人到街市一观,竟引得万人空巷。有着清亮眸光的孩童可能还不知道这样汹涌的人潮都是为他而来。他有些无措地抓着大人的衣袖,眨着大眼睛,好奇得打量着那些也打量他的眼神,或许还会困惑地挠挠自己的头发。他应该是有着象牙般的白净肤色,才会让大家都以为他是玉人。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围观的人一定都在心里这样慨叹。
古往今来,能够摄人心魄的美,总不该止于一副俊美的皮囊,一双可泼墨入画的多情眉眼,一张可工笔细描的美丽脸庞。
直入人心的美,应该像是《淇奥》中走出来的那个君子,如“绿竹猗猗”一样的高雅挺拔;像是《野有蔓草》中的佳人,在白露降满春草的清晨,携一身“清扬婉兮”的优雅;像是《蒹葭》里的如斯伊人,在水湄沚边遥遥伫立,可望而不可即的冷清疏离。
而恰好,卫玠兼具形神。晋朝的美男子不少,杜乂是其中之一。王羲之曾赞他“肤若凝脂,眼如点漆,此神仙人也”。想必也是有惊为天人的相貌了。卫玠逝后,大臣刘惔、谢尚曾一起议论朝中人士。有人问他们杜乂是否可以与卫玠相比,谢尚很干脆地回答道“安得相比,其间可容数人”,随后刘惔又一针见血地说道“杜乂只是肤清罢了,叔宝却是神清”。叔宝即卫玠的字。纵然是拥有了胜过人间大多数人的美丽色相,与卫玠的清朗心澄的气质相比,也是显得肤浅与拙劣了。就像历代山水画家倾尽一生所追求的从来都不是形貌上的相似,“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才是挥毫泼墨的意义所在。
如月落般清冷出尘的气质,只惊鸿一瞥,便让身处凡尘俗世的人们自觉形秽,就连本就风姿特秀的王济也难逃如此。他是卫玠的舅舅,官至骠骑将军,史称“俊爽有风姿”,每次见到自己的小外甥,也要感叹道“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魏晋时朝,老庄尤受推崇,清谈始出,并很快成为一种风尚,而卫玠更为其中翘楚。遇到节假盛日,亲友们往往都请他说上几句,他常常能一语道破其中精妙细微的地方,敏锐深邃的洞察力让人折服。琅邪名士王澄也善于清谈,但为人放诞,风流自负,一般人皆不入眼。可每当听到卫玠的言论,都要叹息绝倒。想来王澄与王玄及卫玠的舅舅王济在当时齐名,为人中俊杰,却又皆在卫玠之下。故时人都云“王家三子,不如卫家一儿。”
如果说卫玠的容貌已是如璞玉般空灵雅俊,那么他的性情也是绝对达到了似玉般的温润清泽。他认为人无完人,犯了错误可以宽恕;言辞举止间不是故意冒犯,可以按情理处理。这样的理论倒是和当时并不是主流思想的儒学有很大契合之处。可是就连以言论塑造了君子行为准则的孔子也未曾做到从不动怒,而卫玠却能“终身不见喜愠之容”。这确实很让人震撼。城府深的人善于隐藏自我,喜怒不形于色,然而却在背后谋划人心,工于心计。卫玠却不一样,他是以一种极高的人格修养,宽容和体谅别人,心境澄然如清澈湖水。如此,也才真正称得上“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他名气如此之盛,以致朝廷也来征召他,但他却不肯赴任。或是被诏书催得无奈,亦或是在当时那个时代,入仕是读书人实现抱负,一展才华的最佳途径。多次征召之后,他终是担任了太子洗马,这个写下至性之言《陈情表》的李密也曾担任过的官职。只是其中真正的原因,潦草的史书却只字未提。千年后的我们更无法揣测他当时真正的心意。
永嘉四年,中原战乱渐起,卫玠迁居南方,却也因此临近生命终点。避乱之初,他去拜见大将军王敦,因想要与卫玠夜坐清谈,王敦也叫来清谈名士,谢家子弟谢鲲。谢鲲早就听闻卫玠雅名,两人一见如故。史载“玠见谢,甚说之,都不复顾王”。就像高山知遇流水,明明是初次相遇,却像是一场人间重逢。他们于灯下交谈一晚,侍候的丫头静悄悄地进来剪了一次次灯花。卫玠素来身体羸弱,母亲常让他少言。他也照做了,即使平日谈玄,也往往是点到即止。但知己本就难逢,就如屈原所说“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与谢鲲相见,让这位素来恬淡的少年公子不胜欣喜。清谈恰是一场思想的碰撞,谢鲲的机智和悟性让卫玠惊讶,棋逢对手的兴奋甚至盖过了身体上的疲累。却也因此,致他病情加重。
卫玠出身不俗,父辈世代做官,母亲是位至三公的王浑之女。像他这样的翩翩公子,本来该有一场值得说书人纸扇轻摇,娓娓道来的风花雪月。但就同四美男中的其他三位一样,较之四大美女家喻户晓的传奇爱情故事,他们的爱情就显得苍白平淡了很多。
卫玠先娶了名士乐山之女,无奈乐氏早亡,南渡时,征南将军山简又将女儿许配给他。除此之外,很难再从历史上找到一段爱情,有关于卫玠。身边不缺人陪伴,
因为王敦好居物上,卫玠担心他非国之忠臣,决心再次迁居到建邺。即使在那个年代,通讯并不发达,卫玠也早已在京师闻名,他的外貌再次造成不小的轰动。他到建邺的那天,“观者如堵墙”,《世说新语》这样形容道。他应该是习惯了这样的场面,人们为了一睹他的风采而互相推挤着,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墙。他蓦然想起了小时候乘车去街市的那天,一样的人群熙攘,那时小小的他不知所措,而现在的他已经学会面对人潮淡然前行。只是他身体本就抱恙,一番舟车劳顿,却更是吃不消。
他想起他的祖父,那个总是抚摸着他的头顶,念着“好孙儿”的祖父。他已经记不清祖父的长相了,只模糊记得他宽厚的大掌,带着暖融融的温度。祖父在他五岁的时候惨遭冤杀,母亲告诉他,祖父生前常常感慨自己年岁大了,没法看到他长大成人的那一天。也许,自己走过黄泉,途经忘川,踏上奈何,可以再次看到祖父,让他看看现在的自己已经是个大人模样了。他的嘴角不由浮起一抹浅笑,就像平时那样。他正二十七岁的年纪,说是风华绝代也不为过。但是,他已经越发觉得力不从心。人间繁华种种,好似也已经看完了大半,剩下的,无缘欣赏也罢。他抬头望望这汹涌的人群,用手遮住遮住眼睛,就像遮住那些目光。
这一生啊……
数日后,卫玠逝,年二十七岁,时人曰“看杀卫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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