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支烟

来自花瓣

我抽了半支烟，为了今天。

我留下半支烟，为了明天。

胃的毛病不知是从哪一天开始的。每天只能吃一点点的东西，否则就会全部吐出来。也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也许是空腹喝了太多红酒，也许是饮食的长期不规律。

还没有习惯这种无常的折磨时，心情沮丧极了。每天都在担心自己什么时候会突然跑进卫生间里吐，或者胃又什么时候会突然剧烈地抽着疼起来。每天吃完饭就长时间在卫生间里站着，直到确定自己已经忍过去想吐的欲望。

长时间的车程让我更加痛苦。从黑龙江最东边的小县城来到青岛，在从青岛去深圳，又从深圳辗转到首都北京，最后又回来这个小县城。连续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吃冰冷的速食，以及不停的颠簸，下车后我感觉胃已经开始在腹腔里面自己收缩了。父亲带我去很好吃的饭店吃饭，吃完我就捂着嘴巴对着马桶将所有好吃的东西吐了出来．

那时候我一直在担心自己是否得了严重的厌食症，然后，消瘦如柴，最后，就这样死去。

阴沉沉地下了很多天的雪。我记得我坐在他车上的时候我说，你看这整片天都成了乌云，恐怕不会再晴了吧。他说该来的总是会来的，不论之前有没有征兆．我看着大片大片的雪花从车窗前划过，突然怀念起深圳蓝得忧郁的天空。

窗外吹进来的风是冷的。很久我都没有在这样的季节遇过这样的天气。后视镜里的我由于胃病和长途的旅行明显的消瘦下来，我也看到自己蜡黄的脸。我们之间不知不觉变的无话可说了，他一直沉默地开车，我专心地看街边雪中的行人。

很明显的冬天已经来了。我还是想起北京的秋天，只是每到秋天我就会出现情绪低潮。我生在秋天，生在这个万物轮回末端陆陆续续老去的季节里。自我出生，我就在枯萎。我想也许我已经到了那个不愿说话写字阅读微笑的年纪了。面对他，面对这个我尊为神的男人，我怎会生出一阵一阵的厌恶感。

我问他我们可不可以不要去吃饭。他问我为什么，我说不饿。他说他饿了。我便随他去。他吃了很多东西，我在旁边用最钟爱的绿茶忍住饭菜令我反胃的气味。他夹了一块肉给我非让我吃下去，我说不要否则我会吐。他生气了，摔了手中的筷子说我是故意的。我没有反驳，因为如果我说太多的话引起喉腔和胃部太剧烈的震动，也会想吐。

回去的路上我们依然没有说一句话。下车之前他说要抱抱我，我侧过身去靠在他的肩上。忽然感觉自己熟悉的气味没有了，亲切也没有了，微微的安全感也消失了。胃又在莫名其妙地翻腾．我推开他下了车。

我开始上高一。

父亲交了很多钱让我上这个每年考入清华北大学生数排名全国前几名的中学。而事实上我还差了三十分。初中的时候我也在这里，那时候我的排名很靠前。现在我是女生的倒数第六名，很光彩的一个数字。

我没有再象初中来的时候一般反复地说我不在这学校念了。可是我比当初更加不习惯。我已经不愿意再激愤地抱怨，我知道除了适应没有任何办法。这样的生活让我更加无法进食，我一直在忍耐。

终于有一天我跟父亲说了。我坐在床边低着头盯着脚尖，对父亲说我们以后恐怕不分科了，我上不了文科怎么办？我小学的时候一直是年级前几名，初中就到了中等了，如今是班上的差生。你使劲把我往好学校里塞，但我的确不是一个有压力就会进步的好孩子。我的同学们都是做题天才，也许我做过的所有的题加起来也不如他们单科的多。以我的短处去和他们较量这让我感觉非常非常自卑。我已经忘了童年，你不要再让我浪费了少年时光。我说你把我转到个普通的学校吧，或者送我出国去。父亲没有说什么，出门了。说这些的时候我其实感觉非常没有自尊，好象是在哀求。我鄙视自己的脆弱和低声下气，并且一直忍着怕眼泪会流出来。父亲出门前奶奶说，你看你不好好学……我背过身去捂着脸哭了。

这样委屈的一脸泪水。

晚上到母亲那里去。去之前她打来电话说晚上跟朋友玩，晚一点回家。我问最晚到几点，她说九点，还说晚一小时给你一百块。于是我很早地洗了澡写了作业，在九点准时坐在床上等她。我要跟她说很多事情，包括不愿意参加数学和化学的竞赛辅导。我还想早些睡觉，因为很久没有在十二点之前睡觉了。我想她回来热鸡汤给我喝，然后我们一起安心睡觉。这是一个多么温暖的夜晚。

结果九点时母亲没有回家。我躺在床上看无聊的电视，等到将头发晾干她依然没有回来。我拨了电话她说马上会回来。这时候我心痛起来。

原来一个人随便违背自己的诺言是这样的容易，就如同令我深信一般轻易。

于是我决定一个人睡觉。这时候已经十一点半，我想我不能违背自己的初衷，我要早早的睡觉，以便明天早点起床。我在想如果不睡觉明天就要像每天早上一样痛苦得起不来。我怕那起床的痛苦，所以我要睡觉。但是我又发现自己无法睡着，似乎一直在记挂着什么。这种矛盾让我彻底恐惧了，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怎么会脆弱成这样？

我在开始进入睡眠状态的时候，母亲开门回来了。我突然惊醒，这让我心情糟糕，我想大声喊出我的愤怒，可是我忍住了。我说你要给我四百块，母亲扔给我一百说一百就行了，是个意思。当时我想把钱摔在地上跟她喊你的信誉就值这么点钱。我还是没有，我把钱轻轻放在桌子上就转过头睡了。黑暗中感觉自己的泪从左脸滑到右脸，最后跌落在枕头上。

非常的难过。为什么大家都成了这样？为什么没有人和我站在一起，给我多于对自己的耐心？

我一直在想，什么时候才能再找回一个值得依靠的肩膀，以获得一种最为持久的温暖和安全，让我不再寒冷和反胃，融融地睡去。

雪未停。

我忘记了怎么会有人能够看见我。我忘记我曾经已经死过一次了，我忘记了原来自己本身是透明的，忘记了我早就躲在一个黑暗的无人会在意的角落里。

于是我老老实实走下来，卷在床角抽了支烟。今晚我告诉自己不要泪水。

早上起来我注意了手表上的日期。我就要过生日了，十五岁生日。该送自己什么礼物？衣服还是半晚上的放纵？

我要十五岁了。我想，过了十五岁，回头看看，这就是我要的生活吗？大抵十五年后，我依然行在某个夜晚的街道，感叹着过去的三十年的生活。我不喜欢别人询问我的梦想，因为梦想，就是一辈子只能幻想的东西。

我是脆弱的。我发短信给我同学。他说宝贝，你拿着红酒下楼，我去陪你。我说不要了谢谢，我就是让你知道而已。他已经知道了，那么该别人了．每个人都要知道我是脆弱的．我一边满足地想一边重新掏出手机的时候，却不知道还能告诉给谁。通讯簿里几十条电话号码，只有一个是我的听众。

早上我起床，看到镜子里蜡黄的脸。上学。第四节课化学老师的问题我没有回答，于是我一直站着，到下课。下午数学考试，我最后三道题没有做出来。放学。

对于一切是这样的麻木。比如寒冷的天气，糟糕的成绩和日复一日枯燥的生活。我那万劫不复的过去，如此遥远。

家里没有人，母亲不知道去了哪里，一直到很晚才回来。她对我说生日快乐。然后加了句要努力学习。她便睡去了。我没有吃她丢在桌上的那些食物，那些东西冷冰冰的，没有任何营养价值。我悲伤地在房间里安静的抱着双膝坐着。

我的男人打电话叫我出去，他说有事情。郑重其事。

他的车停在门口的小商店旁边，我上车后示意他开得远一点。我问什么事。

风很大，吹在脸上疼疼的。

他说我要走了，要离开。我没有回答。过了一会他不耐烦了吼着说我要走了你听不听得见。我说你早该走了，不是吗？

沉默了很久，他给我一支烟。说Cecil你抽完这支就别再抽了吧，你还小，太小了。你还是好好生活，你有未来。

他说我有未来。可惜的是我不明白自己拥有的所谓的未来到底是拿来做什么的。我想找个人，跟他说我不知道未来是做什么用的，我能不能把它送给你？有人要吗？没有。不是他拿不走，而是他不敢要。

于是我还要独自用鲜血淋漓的手撑起我的未来，撑得高些，夺目些。

我的男人，我的父亲，我的母亲，你们要这个对吗？我会给你们看的，只要你们不怕我的血。

它们是烫的，还会叫。不过也许是未来太大了，挡住了你们的视线。那你们就看不到我受伤的躯体了。这不是更好吗？

是啊是啊，我都替你们回答了。我替你们看到自己的伤口了，所以我在窗前抽完自己最后一支烟。

可是为什么，抽到一半的时候，就无论如何都再也抽不下去了？

我十五岁的生日什么都没有做。连烟都只抽了一半。而我的男人，他已经走了。

我的眼泪啪嗒地落了。

可是我决定我收回我要告诉你们的，现在我想说，我是坚强的。我有血淋淋的未来。你们知道吗？血淋淋的，漂亮的。

第二天天晴。

我忘记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胃病已经痊愈。

气温骤地降下来．我尽可能少地增加衣物。在别人的眼里我是个冬天总穿很少衣服的人，大家都认为我不怕冷．我也坚守着自己，一冬天只穿一条牛仔裤．我其实不是不怕冷，只是因为无论穿多少都还是觉得会冷，于是我厌倦了百般呵护自己，而让自己习惯寒冷。

我的生活依然在周而复始地继续着。

有一天放学路过了曾经读过的小学。看着放学的孩子们的一脸稚气，想起自己过去那些模糊单纯的日子。泪凝于睫。那段时光再也回不去了，永远都回不去了。要让自己懂得，一切的孤独任何人都无法替自己承担，他们甚至看都看不见。

我想起我的男人。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给我打电话了。我是想他的，只是对他说不出话来。有时候想，为什么我们不是两个快乐的孩子。那样我就可以无赖的要他理我，要他对我好，牵着他的手一蹦一跳的去吃冰淇淋。而不是现在这样，看着他叹叹气就掉头走掉。

生活里突然出现了三年前的同学。他让我模糊的记起了三年前的样子。我忽然发现，初中的三年里，我根本就没有忘记起以前的自己，也没有审视自己当下的生活。他看看我说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究竟是怎么过的？我们象从前一样一起走路回家。

我到底干了些什么。几年来我没有学好英文，没有正常的谈恋爱，没有象样的朋友和他经历风雨。每天象模象样的上学放学，从不在外面同别人玩耍。文章写了一堆废物，成绩一差再差。我唯一的男人也那么不现实，仿佛一场游戏。我们共同经营着没有爱情没有金钱的关系，可是离了彼此又不甘心。我一事无成，只会浪费金钱。

我对我同学说，你相信么我的初吻还在。他轻蔑地笑笑，示意我不要开玩笑。

后来我们一起走在寒冷空旷的街道上。有我最喜欢的橙色灯光。我是这样疯狂的迷恋橙色灯光，因为，它们可以代表我整个少女时代幻想和男朋友一起牵手逛马路的浪漫。

路面的雪被橙色灯光映着很刺眼，我们断断续续地讲话。一直走到家门口。一直走到家门口，他告诉我我，如果他现在没有女朋友，那么我一定是他的。我笑着说再见，心里却如此难过。我的过去，早已把我抛弃。我什么都没有，包括爱情。世界上没有几个人配知道什么是爱情。

回来以后我胃又开始疼了。夹杂着难以令人控制的呕吐欲望。趴在窗台上看外面飘落的雪，身子一阵一阵的发抖。我关掉所有的灯，脱光了衣服做出了飞翔的姿势。忍受着寒冷，其实我希望有人能发现我的悲伤，来给我些许安慰。只是我不能说，说出来就不坚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