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去世后,我被外婆接到了乡下。从日本远嫁而来的外婆,骨子里有着大和女人的温顺柔情,总是用湿润的眼睛看着和她女儿神似的我。这眼神无端地让我痛苦,使我想要逃避但又无法抗拒,毕竟这也是和母亲神似的女人的眼神。
“你是男孩子,却和女孩子一样多愁。”外婆和我并排坐在门前荔枝树下的长凳上,轻轻地拍打着我的后背,像我是个婴儿一样。和好动外向的母亲不同,外婆性格温温吞吞的,做事情也总是不疾不徐。
两年前,父亲和母亲离了婚,一个星期不到,就和另一个女人结婚了。听到父亲再婚消息的当晚,我和母亲面面相觑,其中缘由心知肚明,但也只能心照不宣。令我没想到的是,一向不肯吃亏,为了省几毛钱可以和菜贩子吵起来的母亲,却意外地沉默。
面对日渐消沉的母亲,我慌了手脚。明明,明明那时的我是她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但是我却对呼救的母亲视而不见,而是选择了随流水漂远,做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现在的每一天每一天,脑海里都会浮现出母亲无神的双眼,落寞的背影以及最后那一张苍白而安详的脸。
“陈麟,妈妈觉得不太舒服,能陪我去医院吗?”
“你自己去吧,我还要上课呢。”
只有在没人的地方,我才敢想起和母亲最后的对话。为什么,为什么我可以扶起跌倒的小孩,却不肯拉一把开口求助的母亲。
小学时,我养的小狗被汽车碾死了,我扑在母亲怀里哭得不成样子。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认为那是我人生中第一难过的事。现在我知道自己错了,之所以会认为某一件事情是人生中最难过的事,是因为还没有发生更难过的事。曾经包容我、宽慰我的怀抱,因为我的冷漠而再也触摸不到了,是我亲手推开的。之前有太多太多的机会让母亲不再伤心,然而余生,我只剩大把大把的时光追悔。
转学后,面对新的环境,我依旧不能原谅自己。习惯性地拒绝每一个主动向我示好的同学,正如太宰治所说“胆小鬼连幸福都会惧怕,碰到棉花都会受伤,有时也会被幸福所伤。趁着还没有受伤,我想就这样赶快分道扬镳。”
周末的时候,我都会到离家不远的小河边垂钓。我想让自己全身心投入其中,以寻求短暂的安慰,但我越是逼迫自己,就越是心不在焉。很多次很多次,看似平静的河面向我发出邀请,引诱我进入永恒的宁静。可我总觉得有什么在支撑着我,尽管精神恍惚却总能不犯糊涂。
“你的母亲选择轻生,是她的宿命,外婆希望你不要自责,请你和我一起生活下去。”外婆像是在认错那样低着头,轻声细语地说道,仿佛是在替她那个不争气的女儿请罪。她没有说过一句责怪父亲的话,也从来不质问我,反而觉得是自己的女儿给别人添了麻烦。
清瘦的外婆像一只落单的鸟,自己瑟缩在寒风中,还想要拯救另一只落单的鸟。她至今清澈的双眼和母亲灵动的双眼在我眼前重合,我一时间感到难以呼吸,抓着胸口跪倒在外婆面前。我喘着粗气,脑袋疼得快要炸开,母亲去世以来强忍着的眼泪随着情难自抑一下子宣泄而出。不知此情此景是否合适,我想起坂口安吾在《白痴》里的一句话:“人类最后的栖身之地是故乡,你就是常住我故乡的那个人。”母亲曾是我唯一的亲情故乡,而我如今已然栖息在了母亲曾经的亲情故乡里。
初冬的时候,我和外婆去了一趟城里,在商场里偶遇和新妻子相互依偎的父亲。我和外婆不约而同地冲惊愕的他微微点头示意,而后相携走过那个再也不会回去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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