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即便不说话，光就一张脸摆在那儿也是有味道的”
这张面瘫脸，估计很多人都很熟悉吧。此人不仅面相凶恶，言行举止也是素来“不惊人，死不休”，翻桌、揍人，说干就干，哪里是卖笑的艺人，完全是黑道作风。
说来也奇怪，这么一个“凶暴的男人”，却让人始终怕不起来，反而被大家认定是个“内心极其温暖的人”。
就像《菊次郎的夏天》里结尾那句台词表现出的感觉一样——“叔叔你叫什么？”“菊次郎，他妈的，滚吧”，一半是内里的温情，一半却是外在的粗鲁和戏谑。
跟他那一半令人胆寒，一半笑得天真的面瘫脸一样，他的作品也始终在暴力和温情中游走，当观众刚刚被他在电影中慈父般的微笑感动落泪，他的下一部电影又瞬间切换成黑道模式打打杀杀起来。
《菊次郎的夏天》（摩托车车祸后脸部神经受损）
这么一个有着独特魅力的矛盾综合体，到底是怎么“制作而成”的呢？真的令人好奇。
在这本只有四万字左右的小书——《菊次郎与佐纪》中，北野武亲自讲述了自己父母、兄弟、家庭的那些事儿，你会发现，北野武的文字，同他的电影一样充满个性，明明如此“毒舌”、刻薄，却让人笑着笑着眼前浮出泪花。
大导演北野武是穷人家的孩子，他们家住的是东京的贫民窟，邻居也都是贫苦的工人、匠人。家庭环境也不咋地，母亲是个超级鸡血的霸道虎妈，跟母亲相处的过程基本是一种“折磨”。父亲呢，平时是个懦弱窝囊的油漆匠，而喝了酒又变得“胆大妄为”，各种耍酒疯，稍有不爽就掀桌，还会打母亲。
按照现在的说法，真的是原生家庭糟透了。而就是这样糟糕的成长环境下，北野武家的三个儿子却都培养得很优秀：一个企业高管，一个大学教授，一个最不成器，就是身兼导演、编剧、演员、主持人、脱口秀大咖于一身，被誉为黑泽明接班人的北野武。母亲佐纪去世的时候，连总理都送来了花圈。
这个贫民家庭究竟为啥这么“励志”呢？其实正像北野武亲笔致信中国读者说的：“穷人家的孩子，不管日本还是中国，童年光景大概是一样的。”这样光景的家庭其实我们都非常熟悉，但这样的一家人却又是不能复制的——
一、满脑子“读书脱贫说”的鸡血母亲
“想起小时候的玩伴，现在不是工人、出租车司机，就是黑道混混。他们和我哪里不同？没有。不，只有母亲不同。”——北野武
北野武与母亲
如果按照现在很多育儿专家的观点，北野武母亲的教育手段实在不算科学。
她自己生活不如意，就把所有剩余的人生，通通赌在孩子的未来上。对孩子的要求除了读书就是读书，管教手段也是毒舌+巴掌+扫把柄，根本不讲什么民主啊尊重啊，爱与自由啊。
母亲相信唯有教育才能斩断贫穷，不管怎么样都要给我拼命念书，没饭吃也要上大学。而父亲希望孩子学手艺早点挣钱，总在抱怨： “工人的小孩读什么大学。”
“以后不上大学，绝对混不到饭吃。什么蠢工人。”母亲一生气，做油漆匠的“蠢工人”立刻闭嘴了。
难得跟妈妈出去买东西的小北野武，非常兴奋，一路盘算着是买棒球手套呢，还是买电动火车，结果却被带进了书店。
如果是世界名著全集，也就罢了。当母亲买下算术以及什么什么的总共十本“自由自在”系列儿童用参考书时，我头都昏了。哪有什么自由自在？
明明是不自由不自在的日子嘛。
一回到家，母亲立刻要我翻开“自由自在”。稍微偷懒就一巴掌打过来，或者用扫把柄戳我，逼我读书。
哈哈，这“自由自在”的参考书名字和“一写作业鸡飞狗跳”的画面放在一起，想想就令人喷饭。
小时候的北野武酷爱打棒球，但母亲根本不让他碰棒球，于是他只好把邻居大婶送的棒球手套东藏西藏，家里空间太小，他就偷偷埋在银杏树下。
于是我把手套包在塑料袋里，偷偷埋在银杏树下，假装没事的样子。
每逢打棒球时才挖出来。有一天，当我挖开泥土时，手套不见了，只见塑料袋里装着一堆参考书……
虽然这做法着实不民主不人性，但看到这里，我又一次不厚道地笑了。
纵然母亲管教这么严，天生“反骨”的小北野武还是继续我行我素。母亲花钱给他报名了书法和英语补习班，他假装乖乖去上课，其实是偷偷跑出去玩了。
有一次，一回到家，老妈迎面就说：“Hello, how are you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办，默不作声，结果挨了一顿好打。
“你没去上课吧？！要说‘I am fine’，混蛋！”
这真叫人不寒而栗。她怎么知道那些英语的？
不会是和美国大兵交往了吧？我的补习费可能是美国人出的？太令人不安了。
其实她是为了我，硬学会了那几句。
连被抓“现行”的场景都是一出喜剧，为了这出“戏”母亲还专门硬学两句英文，可见母亲也是个“戏精”呐~
北野武是家里的小儿子，母亲生他时年龄已经比较大了。曾经北野武也想存心给母亲好看，就故意问她“妈，为什么那个年纪还要生我？”她答得很干脆：“因为没钱堕胎。”真的是完全不留情面。
而这位超级鸡血母亲并不是只会抱怨，自己飞不起来，下个蛋让下一代使劲飞的甩手妈妈。为了买参考书，只要听到有钱可赚，母亲不挑不拣，什么工都去做。一听说有不错的家庭副业，就领着一伙大妈大婶去争取。
不仅如此，为了孩子还跑到老师的住处去打扫、洗衣、做饭……惹得北野武的父亲因此不高兴。
“你什么都不帮我做，却跑去帮小武的老师洗衣服，什么意思？可恶！”
“因为你是个完全不懂教育的蠢蛋！
可就在这样一个鸡血又戏精的母亲的“高压政策”下，北野武的哥哥姐姐真的都被“逼”进了大学。虽然“逆子”北野武没有过上像哥哥姐姐一样让母亲满意的生活，考上明治大学工学院后却自行退学了，但显然母亲的影响一直都在。
北野武也有青春帅气的时候呐
吴念真就把北野武的母亲佐纪比喻为梭子蟹。据说台湾鳗鱼早年销售到日本去，因为保鲜技术不成熟，运送途中死亡率很高。后来有人就在每箱鳗鱼里放一只梭子蟹，鳗鱼因为怕梭子蟹攻击，所以总得保持警戒状态。最后运到的时候，鳗鱼们都还活蹦乱跳的。
即便在母亲离世后，每当北野武晃晃悠悠、丧失斗志的时候，心里总会有个声音出现——
现在为了拍片要减肥，每天在家边看世界田径锦标赛一边跑步。
计划跑一个钟头，但跑了三十分钟就想休息。这时，看到相框中的母亲遗像。
“你干什么？还有三十分钟，没出息。”
有种奇怪感觉好像随时会挨骂，因为母亲“盯”着。
啊，母亲的“扫把柄”还真的是一辈子躲不掉呢。
二、尽是愚蠢姿态的差劲父亲
“人家说父亲会用背影向儿子传达一些什么，但是老爸让我看到的尽是愚蠢的姿态。”——北野武
北野武的父亲叫菊次郎，哦，终于知道《菊次郎的夏天》为什么是”菊次郎“的夏天了。
父亲菊次郎的人生几乎就是失败的典型，工作微不足道，在家中没有地位，甚至在儿子的回忆中，第一次记忆里有老爸的模样，竟然是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天，之前都是和影子一起生活的吗？）
而这第一次见到的老爸，完全是烂醉流氓的模样——
一进家门就大喊：“拿酒来！”母亲回了他一句，他立刻掀翻饭桌。
一到晚上，母亲和祖母保护着孩子们早点睡觉，而不一会儿，就传来打人的声音和母亲的哭声，而每晚父亲醉酒回家踹狗的声音就是空袭警报——
不久，“呜”一声狗叫。是醉醺醺的老爸踹了它一脚。母亲立刻说：“你们快点去睡，他又喝酒了。”把小孩都赶到隔壁房间。简直像空袭警报。
家里每个人都受过父亲的祸害。他差点误把北野武拼命存钱买来的球棒当成柴火烧了，在大哥的婚礼上发酒疯闹事惹得新娘子伤心痛哭，在家长会上出丑——
身穿印着“北野”两个大字的工作短褂、脚踩胶底短布袜的他，脚步踉跄地走进教室，四周立刻升起一股异样的气氛，就像Luck 7的短剧似的。而且，酒气冲天。
当老师说“知道这题答案的人请举手”，几乎同时，我听到背后老爸的怒吼：“快点举手，你这家伙！”我心想“你这醉鬼还不快点回去”，又听到他对旁边的同学母亲大吼：“怎么？瞪什么瞪，你这家伙！”肯定是那位伯母露出了嫌恶的表情。
还把姐姐心爱的鸡给炖成了鸡汤（虽然最后姐姐竟然也喝了几大碗汤……）
“小皮，你好可怜哦，变成这个样子。”姐姐嘴巴这么说，筷子已伸进锅中，还一连吃了两碗。
但即便父亲如此“可恶”，但北野武用来形容父亲的词语却是“天然呆”，称父亲是自己“搞笑的原点”。
原来狗发狠咬住了老爸的脚。
老爸大怒：“饶不了会咬主人的狗，宰了它！”
母亲说：“杀生会遭天谴！”
老爸这才住嘴，拖着脚进屋，一路喊“痛死了”。那模样真的很蠢。我和姐姐躲在棉被里假装睡觉，拼命忍住笑声。
我生平第一次知道，平常爱摆架子的家伙，一旦失态、出丑，特别好笑，那是闹笑话的基础。从当时全家人鸦雀无声到放声大笑之间，有如世界停止的气氛，那种感觉，无疑是我搞笑的原点。
父亲闹过的笑话还包括：因为刚装的电话没人打来而大发脾气；刷油漆的时候从屋顶的洞里摔下去，油漆正好当头罩下；带头捉小偷跑得最快但看到小偷反击也逃得最快……
那天，电话装好了，老爸呆坐在刚装好的电话旁几个钟头。最后，他终于气得忍不住大吼起来：“怎么都没人打来？”
你又没告诉别人电话号码，当然不会有人打来。可是，他一直焦躁不安。没办法，哥哥只好骑脚踏车到火车站，从那里打回家。
但当哥哥的身体和臂力都比父亲强以后，父亲终于不再发酒疯。有一次，被哥哥呵斥：“别太过分！”从那以后，他就算骂“混蛋”，声音也像蚊子叫，顶多趁哥哥不在的时候嘀咕“你这混蛋”，样子有点可悲。
这个一辈子靠耍酒疯、出洋相刷存在感的男人，最终还是越来越没有存在感。可是恐怕连他自己都想不到，一直看不起他的儿子，竟然用他的名字作为了自己电影中主角的名字。
也许一个细节更表明了北野武对父亲的悲悯之情，在书里《菊次郎》那一章节最后，他特意加上了这样一句话：“本故事纯属虚构，一切与真实人物无关”，或许，从内心深处儿子也希望父亲能过上另外一种人生吧。
三、当我们谅解父母，也是我们变得强大的开始
1、“与母亲‘斗争’半生，明明该有九成九的胜算，却在最终回合满盘皆输”
北野武形容自己”屡屡被母亲算计“，一辈子都和母亲在较量，可是最后竟然变成“最恋母的人”。
北野武考上了明治大学工学院，算是母亲的阶段性胜利。可是这熊孩子就偏偏要唱反调，大二的时候擅自退了学，执意搬出去住。
“想走就走，又不是小孩子。绝对别给我回来，从今天起，我不是你妈，你不是我儿子！“ 尽管如此，她还是一直站在门外，茫然地看着货车消失在荒川对面。我心里也难过，可是我坚信，不这样做，我就无法自立。
可是刚刚出了大招，又被母亲杀了个回马枪。年轻的北野武开始新生活没多久，就面临交不起房租的困境。然而意外的是，拖欠房租半年，“仁慈”的房东竟然都没有赶自己走。
“这就是你幼稚又愚蠢的地方。”房东叹了口气，
“半年前你搬来的时候，你母亲紧跟着过来，是坐出租车跟来的。”
我一惊，满脸通红。
“她说：‘这孩子傻傻的，肯定会欠房租，如果一个月没缴，就来找我拿。’就这样，你母亲一直帮你交房租，你才能一直住在这里。我是收到了房租，但没有一毛钱是你自己掏的。你也稍稍为你母亲想想吧。”
好在经过艰苦的打拼，北野武终于混出了名堂，成了大导演、大名人。母亲佐纪女士又出现了，这次是来“敲”零花钱的。
“最近上电视，赚到钱啦？”语气非常温柔。
不料，我才说“还可以啦”，她立刻缠着我说：“那要给我零用钱！”
这当妈的怎么回事，真会扫兴。
要到了钱还要说人家是“大骗子”——
母亲还常对哥哥的儿子阿秀说：“秀君要读大学哦，上了大学，奶奶给你买车。奶奶从那个大骗子那儿敲了不少钱，厉害吧。”“那个大骗子”就是指我。
看到北野武的电视演出，马上打电话来，像评论家一样侃侃而谈。
北野武闯了祸，被警方逮捕时，她放话：“要判刑的话，就判死刑吧！”发生摩托车意外时，她说“撞死就好了”，言语刻薄如昔。可是偏偏是这样的“刻薄”，缓解了儿子身上的压力，让世人因此善罢甘休，原谅了他。
北野武闹出女人问题时，母亲就打电话给媳妇：“对不起，那个蠢蛋尽做坏事，可是，你千万不要离婚，不然太便宜他了。”只要一吵架，北野武的夫人必定跑去找婆婆，婆媳俩一起数落他。
尽管如此，功成名就后的北野武自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强大到面对母亲有了九成九的胜算，可当他在母亲重病后打开她托姐姐带来的小袋子时，还是“满盘皆输”——
这是啥？我一时无言。竟然是用我的名字开的邮政储蓄存折！翻开来看，排列着遥远记忆中的数字：
1976 年4 月× 日 300,000
1976 年7 月× 日 200,000
……
我给她的钱，一毛也没花，全都存着。
母亲总说：艺人也不知道哪天会走下坡。那小子蠢，赚的钱都会花个精光。
三十万、二十万……最新的日期是一个月前。轻井泽邮局的戳印。存款接近一千万日元。
小时候输给了母亲的巴掌，后来输给了自己的不争气，等到母亲老了，又输给了她不计回报的爱。
子女真正理解父母总是始于某个时间点，但母亲对孩子的爱，却是自始至终存在的，无论这种爱是一种怎样的表现形式。
2、“一把年纪，还把‘不能原谅我爸’挂在嘴上的人，充其量只是个小鬼。”
母亲强悍也罢，霸道也罢，孩子们内心里还都是满怀感激和尊敬的，毕竟全都仰赖她，才让这个困顿在社会底层的家，走向了更有光亮的所在。
可是对于这个只会带来困扰和厌恶感的父亲，孩子们竟然还是选择了努力体谅和理解——
“小时候看到喝酒发飙的老爸，厌恶得不得了。现在才认为，或许他是因为生性害羞，有话说不出口的个性，所以借酒排解吧。
我认为，一个人是不是长大成熟，要从他对父母的态度来判断。当你面对父母，觉得他们“好可怜”、“真不容易”时，就是迈向成熟的第一步。一把年纪，还把“不能原谅我爸”挂在嘴上的人，充其量只是个小鬼。
当然谁没有过怨恨呢？怨恨那些年的不堪，怨恨自己身上无法抹掉的父辈的烙印。
有时候我总埋怨怎么有个这么差劲的父亲，向往有个体面的好爸爸。
我常常想：如果有个会打架，常给孩子零用钱，也会适当管教孩子的父亲多好，从未对老爸满意。这种心理，在我离家自己赚钱后也没变，或许这就是我直到今天还像个调皮小鬼，无法成熟的原因。
恐怕每个人都有过类似这样的体会吧，我们不肯原谅父母，就像我们不原谅自己身上的那些劣根性一样。有的人选择隐忍，把自己憋出内伤，有的人决绝反抗，不惜与父母针锋相对，而总有一些特别强大的人，选择去努力记住那些好——
我几乎没跟我的父亲说过什么话，他也几乎从来没对我说过什么。我记得自己跟他一起玩的一次，就在他带我去看海的江之岛海滩上。那是我记忆中仅有的、跟他在一起，应该说是……快乐的、真正共享的片刻吧。也许正是这个原因，让我一直保留着对大海的印象，而且经常出现在我的电影里……
最近，我突然发现老爸在世时是常对我笑的。我几乎没有他跟我说话的记忆，但随时可以想起他咧嘴一笑的表情。我帮他刷油漆时，他笑着看我的表情，我去信浓屋接他回家时他的高兴表情……
坦然承认、感受、接纳父母的不健全、不完美，甚至把那些苦难、烦恼都一一升华成一种艺术风格——
我们兄弟都继承了他的害羞个性，但只有小武把这份害羞升华到搞笑的地步。
他的作品里有很多脆弱可怜但善良体贴的人。经不起诱惑而减肥失败的拳击手，做不成恶棍的流氓……那些人身上隐隐约约都有老爸的影子。或许在小武眼中，老爸是个很有魅力的存在。”——北野武的二哥
当然这绝不简单，但正如吴念真总结的：“忘了是谁曾经说过，种族、国家和父母是人无法预先选择的部分，歌颂他们不难，抱怨他们更是容易。一旦可以毫不隐讳地说出他们过往的一切，以及包容、接受他们曾带给你的种种不悦或磨难的时候，方才意味着你已经是一个成熟、有自信，而且可能为他们带来荣耀与骄傲的人。”
当我们谅解父母，也是我们真正变得强大的开始。
这就是北野武一家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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