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一七〇:不惧万水千山才是真爱
来书又云:“师云:‘为学终身只是一事,不论有事无事,只是这一件。若说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却是分为两事也。’窃意觉精力衰弱,不足以终事者,良知也。宁不了事,且加休养,致知也。如何却为两事?若事变之来,有事势不容不了,而精力虽衰,稍鼓舞亦能支持,则持志以帅气可矣。然言动终无气力,毕事则困惫已甚,不几于暴其气已乎?此其轻重缓急,良知固未尝不知,然或迫于事势,安能顾精力?或困于精力,安能顾事势?如之何则可?”
“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之意,且与初学如此说亦不为无益。但作两事看了,便有病痛在。孟子言“必有事焉”,则君子之学终身只是“集义”一事。义者宜也,心得其宜之谓义。能致良知则心得其宜矣,故“集义”亦只是致良知。君子之酬酢万变,当行则行,当止则止,当生则生,当死则死,斟酌调停,无非是致其良知,以求自慊而已。故“君子素其位而行”,“思不出其位”。凡谋其力之所不及而强其知之所不能者,皆不得为致良知。而凡“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动心忍性以增益其所不能”者,皆所以致其良知也。若云“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者,亦是先有功利之心,计较成败利钝而爱憎取舍于其间,是以将了事自作一事,而培养又别作一事,此便有是内非外之意,便是“自私用智”,便是“义外”,便有“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之病,便不是致良知以求自慊之功矣。
所云“鼓舞支持,毕事则困惫已甚”,又云“迫于事势,困于精力”,皆是把作两事做了,所以有此。凡学问之功,一则诚,二则伪。凡此皆是致良知之意,欠诚一真切之故。《大学》言:“诚其意者,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慊。”曾见有恶恶臭、好好色而须鼓舞支持者乎?曾见毕事则困惫已甚者乎?曾有迫于事势困于精力者乎?此可以知其受病之所从来矣。
教人吃苦和自讨苦吃全然不是一回事。
今天的教育者,动不动就拿孟子的“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来说事,殊不知教人吃苦和自讨苦吃完全是两回事儿。凡是自发去吃苦的,往往都是有志在胸,那叫“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反过来讲,前方压根没有他认为值得奋斗的东西,教他去吃苦,就变成了“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反过来讲,但凡听到一个人喊苦喊累时,大概率是因为他正在做一件内心不情愿做的事。同样的道理,但凡一个人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大概率是因为他正在做一件值得自己为之奋斗的事儿。
这还是仅从做事意义上来谈的,倘若放在人之为人的意义上,放到王阳明所讲的“致良知”上,更是如此。
你来信又说:“先生您曾经说:‘为学终身只是一事,不论有事无事,只是这一件。若说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却是分为两事也’——‘为学终身只是一件事,不论有事无事,只是这一件。如果说宁肯不做完事,也不能不加存养功夫,就是将为学功夫分成两件事了。’我个人认为,当感到精力耗尽,不能做完事就不做,是依从了良知。而宁肯不做完事,也要认真存养本心,则是致知。怎么是两件事呢?如果事情发生变化,不能不处理,纵使精力衰微,精神稍加振作也是要坚持下来的,意志还是能够统率气力的。但是这种状态下言行始终是没有气力的,等事情完成了就会感到十分疲惫,这和滥用气力不是一样的吗?其间的轻重缓急,良知固然不会不清楚,但有时为形势所迫,怎么能过多顾及精力?有时则筋疲力尽,又怎么能顾及形势?到底该怎么办呢?”
“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的说法,对初学者而言,也算是不无好处的。但是把为学功夫当作两件事来看,便是有弊病的。孟子说的“必有事焉”,就是在说“君子之学,终身只是集义一事”——君子做学问就是终身“集义”。“义”就是“宜”,心感受到做了适宜它做的事就是“义”。能“致良知”,心便能感受到做了它应该做的事,所以“集义”也就是“致良知”。君子于待人接物间应对重重变化,该做就做,该停就停,当生则生,当死便死,这样斟酌思虑,都是为了“致良知”,从而求得内心的安然。所以“君子素其位而行”,“思不出其位”。凡是谋求自己力所不能及的事物,勉强干自己才智不能胜任的事,都不能算是致自己的良知。凡是“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动心忍性以增益其所不能”者,都是为了致自己的良知。若是“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的人,先有了功利之心,计较其中的成败利弊,并以此而作出爱憎取舍。因此而把做事情当成一件事,又把存养良知当成另一件事,这便着了“是内非外”的意,便是自私、自作聪明了,便是把义看作外在的东西,便有了“不得于心,勿求于气”的弊病,就不再是通过“致良知”以求得内心安然的“自慊”功夫了。
你所说的“鼓舞支持,毕事则困惫已甚”——“强打精神坚持,完事后疲惫不堪”。又说“迫于形势,困于精力”——“迫于形势,最后精疲力竭”。这些都是把做事情和存养本心当作两件事看了,所以才有这样的疑问。凡是做学问的功夫,精一就是真诚,二意三心就是虚伪。上述种种都是因为“致良知”的心还不够精一真诚的缘故。《大学》中说“诚其意者,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慊。”你可曾见过讨厌恶臭、喜欢美色还要强作支撑,加以鼓舞、引导的?可曾见过做完这些事情之后觉得精疲力竭、疲惫不堪的?可曾见过他们中有迫于形势、精疲力竭做事的?由此就可以知道病根到底来自哪里了。
一句话,不惧万水千山才是真爱。要“学为圣贤”,要“致良知”,要“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没点真爱哪里能行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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