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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家在北方，从小爱吃。最早关于吃的记忆，是玉米稀饭里混合着面片，或许那个时候还是个一两岁的婴孩，吃在嘴里的玉米稀饭，颗粒留在齿间，噎在喉咙里不愿咽下。饭是咸的，面片在稀饭里煮的太久，失去韧性的口感，软软蔫蔫，饭碗里漂着几片青菜叶子，饭不是很好吃，但不得不吃下去。
家乡人每天离不了馒头，为了节粮省流，磨的面粉是头两道的粗面粉。蒸出来的馒头是粗黄的黑馒头。孩子们没有零食吃，每天三顿饭的间隙，饿了自己拿个馒头吃。每个孩子手举馒头，馒头的表皮，透着网状的蜂眼，孩子们天性好吃又带着好奇，一个孩子模仿另一个孩子的做法，撕下馒头表皮，想看看蜂眼里妈妈还藏了什么神奇的秘密。
带着被阳光雨露亲切滋养的农作物，馒头里带着大自然热烈的香气。吃完一个再去拿一个，每个母亲都会心疼又嗔怪地看着自家孩子说：太能吃了，都养不起你了。孩子总会羞怯地沉下眼睑，藏起眼中的幸福，怕妈妈又责怪他，拿着馒头逃跑似的和小伙伴们躲到一边继续享受口中的美味。
那时候的乡村，土墙青瓦，阳光下都是苍茫渺远的土黄色，带着淡淡的烟愁，人们静静地劳作，静静地欢喜，静静地坐在太阳下，静静地唉叹一声，静静地等待孩子们长大。
孩子们在村庄里互相追逐嬉闹，男孩子手拿铁环，飞跑着滚动他的梦想。女孩子一个个头上扎着两根羊角小辫，脖颈间围着红的黄的绿的头巾，那是妈妈们用来保护女儿抵挡寒风的侵袭。
几个女孩子围在一起，自己用旧瓦片做成小石子，抓在手里，地上画一个圆圈，分成小格子，手里的石子分散在小格子里，手上拿一个石子，扬起来，用手指快速抓起地上格子里的小石子，再接住上面的石子。一双手掌上下翻飞，像翩翩的蝴蝶。更有巧手的女孩子，从妈妈那里偷来布片，悄悄地拿着针线，为自己缝起了沙包。那是每一个女孩子，送给自己的第一个礼物。
大自然是孩子们快乐的天堂，人类最初的游戏，是孩子们在大自然里寻找到的。村外的小河里，河面上飘动着片片莲叶，莲叶上开着艳丽的花朵，孩子们来到河边念起了老师教过的那首古诗：
江南可采莲
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
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
鱼戏莲叶北
河提的矮柳间，有孩子摘下柳枝，取下中间一节，拿掉里面木芯，制成短笛，放在唇间吹奏起了音乐，那是属于他自己的音乐，一声长，一声短，不成曲调，和着春风，和着飞鸟的啼叫，演奏起乡间动人的旋律。
老人们拄着拐杖，坐在村庄的大路旁，银发在阳光下闪耀起动人的光辉。他们像一座座无法撼动的山峰，等待他们的儿女，从黄昏归来，无论外面的风雨多么凄嚎，与父亲母亲和妻子儿女一起围坐在土屋里，吃一碗母亲和妻子做的热饭，便是躲避凄风冷雨最温暖最惬意的幸福盛景。
母亲坐在院子里，或者坐在春剪窗花的西窗下，纳鞋底，做冬衣。午饭时分，家家屋顶炊烟袅袅，母亲做的饭，温热、朴实，没有很多的花样。一口大铁锅，几瓢水，擀一案板面，切成如银的细条，或者切成棋状的三角片，一把乡间野菜，院子里拔几根蒜苗，油泼一碗辣椒面，汇成一锅朴素的乡野农饭。吃到嘴里，是母亲关爱的味道，母亲做的饭，没有很多花样，每天的味道都是相同的，吃到嘴里，暖在心里，我们更爱的，是母亲每天站在家门口，叫孩子们回家吃饭的声声呼唤，母亲在，每一天都是崭新的一天，带着温暖的希望。放学后，母亲从土屋里迎出来的笑脸。在孩子幼小的心灵里，将外面遭遇的疑惑，苦楚，悲伤，都在屋檐下母亲慈祥的笑脸中化解开来。
一匹健马驼着马车，车上坐着赶集的婆婆妈妈，爷爷孙儿，扬起马鞭，一声“得儿驾”，马蹄腾起，踢踢踏踏，飞驰在田间大道上。大家去集市上买种田的种子，上地的肥料，为大地带来生机。小孙子小孙女嘴馋了，早就闹着要去集市上买好吃的，顺便给小孙女头上买一朵花戴，漂亮的小姑娘才能快快乐乐地长大。
那时候人间不寂寞，母鸡飞上天，公鸡头顶帅气的王冠，将它的伴侣召唤。猪在村庄里闲串，人在时光里缓行，梦想不是那么远，心头住着温柔的甜，太阳在树梢上捉迷藏，人们不知夜的黑，还在月亮下给孩子讲述着嫦娥奔月的故事。
二
春天的洋槐花开了，一树一树，一簇一簇，带着幽远的清香，清清悠悠飘荡在人们的鼻翼下。
暮春香雪又茫茫
往事沉思到夕阳
不等花落，摘下一篮子，拿到水井旁，仔细清洗，滤干水分，用面粉与调料搅拌，放在大铁锅里蒸熟，撒上辣椒面，泼上热油，滋啦作响，调上蒜醋汁，每一个人拿着碗，用筷子敲着碗沿，催促快点吃上美味。槐花饭吃到嘴里，是春天独有的鲜美滋味。
村庄外小河里的鱼虾螃蟹们，是幸福的。小虾聚在浅溪边，在水里爬行。鱼在深河里游动，螃蟹躲在石头缝里懒洋洋的。河岸边几株淡柳，在风里摇曳。小粉花躲在草丛里，静静地开放。黎明之前的清晨，太阳还在半梦半醒之间，天上飞来大群大群的野天鹅，它们井然有序，排成长长的列队，来到河边喝水。站在高处向河边望去，这里仿佛是天鹅的欢乐家园，在村庄里的人们发现它们之前，它们早已无影无踪。没有人知道它们何时来过，它们逃的毫无踪迹。
沙滩上，草丛里，细心的孩子会摸到鸟蛋。鸟类用干草织成小毯，做成小窝。偶然间走在草丛里，一个鸟窝里有一窝白白的鸟蛋，拿回家交给母亲，母亲用油炒熟，盛在碟子里，尝一口就对孩子说：妈不爱吃，赶紧趁热吃，很好吃呢！
春天总是那么迟缓，花慢慢地落，等另一棵树的花静静地开。一树花落，一树花开，桃花，杏花，苹果花，梨花，院子里盛放的梧桐花，竞相开放，都来到春天，赶一场盛会。
晚烟笼细雨，红香落满襟，落花流水春去也，泪洒相思地，残留一点香，梦里诉离情，明日迟起恹恹睡，朝阳拂叶羞颜醉。
太阳暖了，减了厚衣的沉重，心情乐乐呵呵，夏天热热闹闹地来了。
夏天的太阳格外热烈，田间地头万物茂绿，火烈滚烫的阳光褪不去万物的青茂绿颜，它们总是勇于与太阳对抗，在大地干涸的饥渴中，投一片阴凉，向黑夜借一盅雨露，滋润大地。
夏天的炙热使人无处可躲，孩子们来到河边，跳进水里，比赛游泳。水的清凉，洗去浑身的燥热，再热的天，总有地方可躲。
“卖西瓜喽！卖西瓜喽！又大又甜的西瓜来了！”卖西瓜的小贩，推了一车大西瓜在村里叫卖，孩子们都围成一圈，目光饥渴地盯着车里的西瓜。
“去叫你爸来买”
“没钱买拿粮食来也能换个大西瓜”。精明的西瓜贩子一个劲地鼓动孩子叫家长买他的西瓜。很快就传来孩子的哭声：“我要吃西瓜。”
哭着求父亲买西瓜吃。
“吃了西瓜肚子里长虫子会拉肚子的，你怕不怕打针”。
“我不怕打针，我就要吃西瓜”。孩子揩着鼻涕缠着父亲给自己买西瓜吃，父亲无奈地笑笑，去屋里舀了几碗粮食，装在袋子里来到瓜贩车前，换来了几个大西瓜，满足馋嘴的孩子。
许多大人带着孩子闻声来了，有拿钱买的，有装了半袋粮食来换西瓜的，一车的大西瓜很快就卖了一半。孩子们心满意足地跟在家长屁股后面回家了。西瓜贩子推着车，向着村庄深处走去，边走边叫卖：“卖西瓜喽，又大又圆的大西瓜来了”，“谁要西瓜，又脆又甜的大西瓜来了”。
西瓜是每个孩子童年旧梦里难得吃到几回的美味。西瓜切开，黑籽红瓤，瓜香扑鼻而来，拿起一块，囫囵吞枣一样几口吃完，还没仔细品咂出西瓜的美味，又拿起一块，就怕自己少吃了一块。
过了几天，母亲在家里蒸好了凉皮，为全家人解暑。母亲做的凉皮与摊位上卖的不同，厚实，筋道，咬在嘴里，满口醇醇的面香味道，那时候日子艰难，母亲难得换个花样蒸一次凉皮，吃着凉皮，仿佛过了一个崭新的节日。母亲过几天又做一锅搅团，在大盆里溜一盆凉鱼，拿一个碗，捞起凉鱼，浇上汤，放点辣椒油，轻轻搅动，夹几筷子炒好的清爽野菜，西红柿做的鲜汤，红绿相间，盛在碗里，在门口一棵大树下，寻一片阴凉之地，太阳斜斜地照在大地上，坐在大树浓荫下的矮凳上，吸溜吸溜吃着。一个夏天的幸福，都在每天的一餐一饭之间悄悄地溜走了。
接连几天暴雨倾盆，农人们担忧地里庄稼的收成，并不是每一场雨，都是上天的恩赐。夏天的最后一场风，在夏季的尾日，隐隐约约地带着几丝凉意。
吹到一片秋香 清辉了如雪
金黄碧落的秋天，白云悠悠如雪，像雨后大自然送来的礼物。天高静远，人们将春天的希望收获。果子熟了，庄稼地里的颗粒进了仓，心底又种下来年的希望。幸福总是崭新的，孩子又长了一岁，迎着大地的沧桑，母亲带着满是汗渍的笑颜，为我们熬一锅新玉米粥，就着腌渍的酸菜，吃着清香的馒头，秋天，幸福里带着金黄色的梦想。
连绵的秋雨过后，来到河岭上，草涧旁，地软一片片地结成一片绿毯，等着人们去捡拾，采回来的地软要仔细地摘洗，经过几遍清洗，地软被切碎，蒸包子，或者洗净不切，用油盐酱醋凉拌。母亲总是能给我们带来格外惊喜，将茶叶在干净锅里炒过，舀半瓢水倒入锅里，锅底煨火，直到漂出茶香，清出茶叶，将茶水滤过几遍，留下最浓的茶水，将地软在茶水里浸泡多时，直到入了味，再用醋蒜汁调味，母亲调拌出的地软，带着茶香，带着地软本身的柔和，这是大自然赠送的食物，每年，我们都极爱吃，一到秋天的雨后，我们胳膊上挎着篮子，都分外积极地去河滩捡拾地软，
秋天的万物渐渐凋零，树上的叶子做着最后的告别，走在林间小路上，落叶织成厚厚的地毯，踩在上面，树叶沙拉作响。
白日渐尽，黑夜扑向天地尽头，天上倏然升起一轮明月，银色的清澈将大地耀满光辉，月下的竹篱笆下，菊花正在盛放，月亮斜斜地投向花丛里，真是：月夜觅花影，偷去花间一缕香。花影依稀，此刻忽而想起唐朝诗人张若虚的一首诗，心头兴起，在月下拿本书静静独吟：《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连海平 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 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婉转绕芳甸 月照林花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 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 晈晈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 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 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 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 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 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 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望月不相闻 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 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 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 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 落月摇情满江树
月色淡淡地沉到天幕静谧处，风低花落，凉风飒飒，屋里母亲唤我该睡了。睡在暖暖的炕上，窗外月色渐渐悠远，心中追随着月色朦胧的画影，我沉入梦中，诗情流江远，月落到黎明。
秋风冉冉地来了，乍寒乍冷，再加一件厚衣，天边雷声轰隆隆地响起，似乎在说：冬天要来了呀！
三
人们爱世界的洁白，盼望冬天的一场冬雪，是大地千年冻结的祈望，门前的枝条上，飞雪似杨花，坐看青枝变琼枝！隔壁的邻人，遥遥传来朗朗笑语声，有人深情咏叹：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有人偏爱这雪景，看遍雪粉华，舞梨花，来到河边武堤下，只见雪里温柔，水边明秀。遥望天地间，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在奶奶的指点下，母亲带着我们几个孩子，到雪地里采雪，拂去上面薄薄一层清雪，带回中间一层，采回家拌在面粉里，或油炸，或者烙饼，蒸成馒头，或者制作成醪糟酒。将冬雪拌在食物里，坐在热炕上，吃起来令人心中震动，一股清凉之感顺着喉间滑落。
吹灯窗更明，月照一天雪。火冷灯稀霜露下，昏昏雪意云垂野。骤冷的冬天，雪纷扬，夜漫漫。温一锅醪糟酒，望窗外雪飞云起，调皮的孩子向雪夜掬起手，问一声：晚来春欲雪，能饮一杯无？苍老的爷爷拿一本旧书，在灯下教孙儿念：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有谁此刻还在风雪下独行？耳畔旁，传来谁家开门的声音，人语声浅，声音如雪夜浪漫，与风声雪夜交融。
雪渐渐停了，风里的歌谣也唱完了，又一个春天来了，夏热了，秋黄了，冬白了。几度春秋，几度费思量，当我束起长长的发，在白云下停止了快乐的奔跑，姿立端庄，我知道，我的童年，已经转过身，藏在记忆的相册里，静静地任时光匆匆流去。
童年是成长中梦想扬帆起航的地方，在岁月里旧成悠远的昏黄。它会在我时常翻起的心潮浪海中，倏然闪现。回忆是一种情怀，人生几度沧桑，几度欢喜，几度炎凉，往事一幕幕，拉上所有故事结尾的窗帘，眼中浮起忧伤，若人间多颠苦，可携童年悠梦，独饮一杯醉酒。
父母已老，且记忆失散。我在今日，忆起纷纷扬扬的童年过往，如被冬雪覆盖。
若人间多颠苦，可携童年旧梦，与温柔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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