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常之死
“你五常哥死了!”闲聊中妈妈突然说起。
“啊,啥时候的事儿,这次是真的吗,他比我大几岁来着?”我有点惊讶又有点意料之中,因为这已经是第三次听说他死了。
“就前几天,老家来电话了问要不要上白事儿账,这次是真的了。我记得怀你那年他已经满地跑了,比你也就大个三四岁,今年应该是三十四五岁吧,他出事儿那年你才刚会跑,还不记事儿……”妈妈开始拉起了家常,而我却内心微动,记忆也不受控制的袭来。
一、第一回死里逃生
五常哥之所以叫五常,是因为他在他们这一代孩子中排行老五,三叔,也就是五常哥的爹,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想了半天取了这么一个小名,本想着能寓意常安,结果老天会错了意,给了个世事无常。
小时候,我和五常哥家住在一个胡同院里,打我记事儿起,五常哥就一直在尿裤子,经常能听到和他一样大的孩子嘲笑他,嫌弃他一身尿骚味,于是他就只好跟我们这些小孩玩,我们那时候都还小不懂得嘲笑嫌弃和拉帮结派,能带着我们出去野,出去发现新东西就是好玩伴,就是好哥哥好姐姐。直到我们这一批也长大了,懂事儿了,于是我看见了五常哥眼里的孤独。
懂事儿后,从父母和其他人的日常闲聊中,我知道了五常哥为什么会这么大了还一直尿裤子和尿床:五常哥是三叔和三婶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唯一的一个儿子,自然疼宠的很,五常哥从小就调皮捣蛋,带着一群小皮孩儿没少闯祸,直到有一天,他跟着三叔三婶去地里干活,他好动呆不住,看到隔壁地里来了个拖拉机,立马兴奋地冲了过去。那时候村里多数是面朝黄土背朝天靠双手辛苦劳作,拖拉机、三轮车这些农用车还不常见,自然孩子们见到会格外好奇,不一会儿拖拉机那就围了一群小孩儿,爬上跳下,摸这摸那的。车子停着的时候还没事儿,车子装完东西要开走了,小孩们就急眼了,尽管车主开车前轰了他们走,但还是有胆大的跟着车主跑,五常哥作为平日的小孩头头,可能是想在小伙伴们面前显一把威风,就跑着一个健步踩着车底框就跳进了车厢,刚好赶上车子一个加速,他就被甩了下去,结果正好掉到后轮下面,于是整个车轮从他的腹部和大腿根轧了过去,人当时就昏了过去,大家都以为他活不成了。等三叔三婶急慌慌赶到,五常哥已经被车主从车底下抱了出来,幸好都是本村的人,尽管车主也吓坏了,也没想着要跑路,抱出来后发现还有气,赶紧就开着拖拉机送医院,因为送的及时,五常哥的命保了下来。接下来就是做手术、治疗、赔钱了,这期间,三婶的眼泪好像就没断过。说到赔钱,那时候庄稼人靠种地手里也没几个钱,加上错也不全在车主,三叔也不是不讲理的人,都是一个村里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以后还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通过中间人说和,大概赔了有两万块钱就算了事儿了。这些钱在那个时候也算是不少的钱了,毕竟那时万元户还是很少见的,可是没有保险,手术、住院、营养这一系列下来也花的差不多了,所以在医生尽力了也没法儿全治好的情况下,五常哥被接回了家养病。也就是从那段时间,我开始经常看到三叔家的院子里晾着尿床的床单和三叔三婶在外面蹲着抹泪。
等五常哥能出来和大家玩的时候,他们那批孩子已经到了快上学的年纪,自然事儿也听的和知道的多了。大人们总觉得小孩子啥也不懂,说什么话也不避讳,其实小孩子们是最懂得看大人表情和捕捉大人话里信息的,虽然有些话他们并不能完全理解,比如大人们说的三叔家无法传宗接代了,但是有些话他们还是能从大人们那里听出味道来的,所以他们那批孩子开始不和五常哥玩了,他们嫌弃他经常尿裤子,身上老是尿味,还说尿裤子会传染。虽然五常哥也知道自己好像是哪里有毛病了,但那个年龄也理解不到那么深刻,失落了一阵后,转头就和我们这些小一点的小孩一起玩耍了。五常哥年龄比我们都大,见识也比我们多,于是我们都愿意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后面,也不在乎什么味道不味道,五常哥带我们捉麻雀、偷甘蔗、摘桑葚、和泥巴、去河坝树林里挖蝉蛹、到小河边捞鱼、去棉花地里捡野鸡蛋……后来就算我们长大了,懂事儿了,也很少有嫌弃他的,因为他带领我们玩的时候还是很照顾我们的,我们基本都是女孩子,有男孩子欺负我们时,他还帮我们出头,捡到好玩的东西也都给我们玩。虽然他们那些跟他同龄的男孩子说,他是因为没法和他们一起玩跑跳的激烈游戏才跟我们这些女孩子玩的。
二、第二回求死未成
时间很快过去,我们也要上小学了,五常哥因为时不时的去外面医院尝试新疗法,上学的事就耽误下来,等他上小学的时候,刚好和我们一届,二年级时我们还在一个班,他个子高,总是被分在最后一排,书包里也总是备着条裤子,虽然经过治疗已经好多了,但有时候还是会控制不住尿湿裤子,他坐的凳子也做了标记,因为打扫卫生的时候凳子会搬乱,没人愿意坐他的凳子。他那时候好像也知道自己的一些事儿了,性格也慢慢变得孤僻,不大愿意和别人一起玩,学习成绩也不好,将将就就上到小学毕业就不上了。这期间我们除了偶尔在学校碰到,也很少在一起玩了,因为都大了,女孩子们开始都跟女孩子们玩,不跟男孩子玩了。
之后初中开始我就去到县城里上学了,寄宿制学校,一个月才回一次家,每次和父母爷爷奶奶呆不了多久就要回学校,因此也顾不上留意他的事情,就只知道他不上学了也没出去打工,因为他的病干不了重活儿,加上也未成年,于是就在家里跟着三叔三婶一起种地,人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了,时常一个人发呆。再然后我们就搬家了,我初中快毕业的时候,为了方便我上高中,我们搬到了县城,父母也开始去外地打工挣钱还房贷,我就更少回去了,也越发的没了他的消息,以至于我都快忘了这个人。直到有一年过年,我们全家回去陪爷爷奶奶过年,以前的邻居们来我家串门,他们聊天的时候说起来五常哥和三叔,他们说:“五常够呛了,前几天喝了农药,现在还在医院躺着了,老三一家今年这个年看来得在医院过了。”从他们那里我听到五常哥在县城打工的时候喜欢上了个姑娘,一心一意对这个姑娘好,姑娘也愿意照顾五常哥,可是姑娘家听说了五常哥的情况之后一致反对,姑娘最后无奈提了分手,五常哥一气之下便喝了药自杀,幸好药性不大送的及时抢救过来了,但是身体更加不行了,心里也打根儿上不想活了。大家都认为他没几天活头了,本来人就萎靡孤僻不爱说话,好不容易有个姑娘能打开他的心房,带来温暖和希望,这可能是他这一辈子唯一的光,如果没有见过光,那他可能就一直这样下去了,可见过光却又被熄灭,那这无疑是将他推入更深的深渊,更沉的泥沼,他对生活和自己已经完全不抱希望了。那年我妈也说,咱要不晚点回吧,万一他不行了,这么多年邻居了还能帮个忙。
后面呆了几天也没啥信儿,三叔一家也始终没回来过人,我们就都走了。再过了一段时间,听老家人说五常哥一家回来了,人没死,三叔换了个肾给他。为了让五常哥活下去,三叔三婶想尽了办法,甚至求了那个姑娘,最后就差点给五常哥跪下了,五常哥才配合做了手术,休养了一段时间之后一家人就回来了。这些年,三叔过的也不容易,挣的钱先是给儿子治病,治好无望后就开始想攒钱给儿子买房娶媳妇,还没买房娶媳,就又花到换肾上了,换完肾三叔也不能干重活儿了,一家子就在村里做点小买卖为生了。说到这,我挺佩服三叔的,生活给了他这么多的磨难,可他都一一挺了过来,没有怨天尤人,没有自暴自弃,或许这就是普通人的坚持,不算震撼确从未曾放弃。
三、第三回猝死赔偿
时间不管人的苦难,一直裹挟向前,一晃七八年过去了,我也已经毕业工作好几年,父母在外地安了家,我也在那找了工作成了家。老家的事儿除了我妈和她的老姐妹们定时通通电话知道一些,我这基本就啥也不知道了。所以当我妈跟我说起五常哥死了,我既有点惊讶也有点预料之中,我惊讶的是怎么这么年轻就死了,预料之中是因为知道他身体一直不好,也被判死刑好几次了。我妈说着说着突然一顿,转了个声调问我:“你知道他怎么死的吗?”“啊,不是因为身体不好吗?”我也从回忆中醒过来,专心听我妈说话,“他是工作的时候突然就倒下的,听老家里人说,他身体不好,所以找了个保安的工作,平时就是在大门口站站岗,挺轻松的。这次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突然就身体不舒服直接倒在了地上,没了呼吸,现在正在索赔呢。”我妈说完叹了口气,为五常哥也为三叔。
听说虽然物业公司的老板直呼倒霉,说人才来工作没多久没钱赔,可最终通过协商,还是赔了二十万给三叔。家里的老人说,也可能是孩子心里早就有数了,知道自己活不长久,临走前报个恩,给家里留点钱,让老人以后的日子好过点,老天总算是开个眼顾一下这一家了。可后来听说三叔舍不得儿子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走,用这笔钱给他配了个冥婚,希望他在那头能健康美满的生活,这该死又可怜的父母心啊。
五常哥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三叔一家也搬到了县城打工不回来了,村里慢慢地也就没人再提这事儿了。一切就这样平静了,又似乎根本就没翻起过波浪,我跟我妈的家常也拉到这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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