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里,寒风裹挟着春香外婆咿咿呀呀的歌唱穿过厚重的土坯房钻进我的耳朵。
外婆给我捏一下肩头的被子,无奈道“这颠婆子又开始唱了!”
“她唱的是什么?”
“小孩子不要问,尽是些腌臜的话。”
外婆翻了过身,不一会就发出均匀鼾声。几十年来,作为妯娌以及邻居,外婆早就习惯了春香外婆的哭哭唱唱,也早习惯了寒风在土砖墙缝里呼啸。
不一会,雪花就扑簌扑簌都往下落,风渐渐地停止了叫嚣,不记得什么时候睡着了,第二天醒来,世界就变得雪白。唯独院子里的眀井还冒着热气。难得出门的春香居然一大早就出门打水,同村的老光棍财狗子打趣她。
“颠婆子,昨晚又想男人了吧!”
春香外婆利落地从井眼剜出一小桶水就往屋里走,边走边从喉咙里清出一口痰,狠狠地吐在地上,蓬松的雪面立马扎出一个黄绿色窟窿。财老头自觉无趣,讪讪道:“不想男人,怎会唱些腌臜东西?”
“外婆,财狗子说春香外婆昨晚唱歌是想男人了。”
“别听财狗子瞎说,小孩子不要管东管西。”
(二)
村里的人说春香外婆是个疯子,他们说她害死了自家男人就疯了;他们说疯子才会吃泥巴;他们说疯子才夜里哭哭唱唱。
但也有人说她没疯,疯子不会做饭,她会做。他们说疯子不会偷东西,她到处去人家地里摸瓜摘菜。他们还说疯子不会穿衣服,她却穿着衣服。说到这里,村里的老光棍和老男人们便不怀好意地哈哈大笑,嘴里流出哈喇子来。
孩子们也说春香外婆疯了。春香外婆会蹿上桑树和孩子们抢桑葚,她像扑枣一样,用竹篙将孩子们一颗颗从树上扑落。小枣们掉下地后很不解气,拾起石子便往树上砸。春香外婆便利落地从树上跳下来,操起竹篙一顿乱扑,小枣们像受惊的老鼠四处滚开了去。
(三)
我想春香外婆大概是疯了吧,否则她不会捡来纸皮把窗户封起,弄得家里漆黑一片;否则她不会常年累月躺在脏兮兮的床上没日没夜的唱歌。
小时候,每当家里饭桌上有老母鸡或者炖猪蹄之类的好东西,外婆总要给春香外婆送上一小碗。而这时,即便心提在嗓眼边上,我也会怀揣着好奇心紧攥外婆的衣角跟进春香的屋里去瞧瞧。
我想春香外婆大概只会唱歌不会说话,每次外婆进去,她都是乜着眼,牙关紧咬,蓬头垢面却彰显着一股傲气。多去了几次,我发现她不像大人说的那样吃小孩,于是便不再怕她。
偶尔下午放学后,我会趴在她家门口看她吃土。只见她熟稔地敲碎一颗烧过的煤球,手在煤渣里摸索,不一会便寻得了什么,便在指肚之间将寻得之物搓揉成丸状,然后扔进嘴里,吧唧几下就吞咽下去。然后继续在煤渣里摸索,直到再也找不到她要的东西,才敲碎另一颗煤球,周而复始,直到家里没有煤球可敲。
有时她会抬头看看我,递给我一颗搓揉好的丸子,我愣愣地看着她满是沟壑的手在煤灰的填充下搭成一条条交错的纹络。这纹络深深地烙在我脑海,多年后依然难以抹去。
(三)
“春香外婆死了,我要去老家参加丧礼。”母亲给我打来电话。
成长的路上离家越来越远,再次听人提起春香外婆时竟是她的丧事。
那些从小有关春香外婆的疑惑一直郁结在心,忍不住问起母亲,才了解其中的缘由。
那一年,大财主财家老爷爷八十大寿,请来了一众戏班子在院里搭台唱戏,我们当地人称这种戏为“渔鼓戏”。
那时的叔外公刚从私塾学完一本《三字经》,算是启了蒙。岁情窦初开的叔外公挤在台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眼看上了台上扮演“何仙姑”的春香。于是便壮着胆给台上的“何仙姑”写了几句情诗,托人送去,俊朗的叔外公凭借几句酸不溜秋的情诗竟让春香动了情。
据说当年财家的小少爷,如今的财狗子也看上了春香,春香没去财家当少奶奶,硬是不顾家人的反对嫁给了叔外公。不过如今财狗子还是光棍一条,倒不是此生非春香不娶,而是没过多久财家就因为阶级成分不好,成了人人唾骂的对象,财狗子也因为阶级影响给误了终身大事,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那时候大家都穷,好不容易赶上了79年分田到户,春香便哭哭啼啼地要求叔外公辞去小学教师的工作,回家营生。为了让叔外公妥协,春香离家出走,在娘家一住就半个月,狠心将年幼的孩子在家嗷嗷哭叫。娘家人碍于面子把春香给送了回来。
本以为春香闹闹这事就过去了,谁知道那天叔外公一到家,满屋子农药味就扑鼻而来,春香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边上还放着半瓶没喝完的农药。
叔外公拿那半瓶农药就往嘴里灌,春香鲤鱼打挺般地跳了起来,夺过农药瓶。后来叔外公还是被送到镇里医院洗胃洗肠捡回一条命。
总之命是捡回来了,叔外公却有些后怕,生怕这疯婆子会干点别的糊涂事出来,所以还是辞去了公职,回家自己种地。
没过多久,村里有人建起了第一栋红砖房,要强的春香便撺掇叔外公自己建窑烧砖。
五月里天终于放晴了,砖窑在邻里帮衬下倚着山脚拔地而起,码得整整齐齐的泥砖胚子垒成了一个大圆柱子,每隔一米便用粗壮的铁丝箍紧。那天夜里,灰蒙蒙的天空还飘着点星星,叔外公心想明天大概会是个好天气。他守着砖窑用大铁锹一铲一铲将乌黑的煤送进熊熊燃烧的窑洞,窑洞像贪婪的蛇,长着血盆大口吞噬着煤,还向外吐着长长的红信子。叔外公满心欢喜,火光在他漆黑的眸子雀跃而出。
第二天凌晨,蒙蒙细雨轻柔的将叔外公唤醒。他奋力从草席上爬起,拖起疲惫的身子登上窑顶,却不曾想一个趔趄,将他重重地摔下。血在他身下开出一朵花来,将身下的煤染得晶晶发亮,他瞪大着眼睛,像似在努力看清什么。
从此,春香便疯了。富有同情心的村民不会计较一个疯子在不破坏庄稼的情况下偷摘蔬菜瓜果。春香疯了,来不及长大的孩子被被妯娌接走,安然长大。
而她自己从此与黑夜相伴日夜歌唱,熟练的渔鼓唱腔在喉部婉转流动,对爱人的思念潺潺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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