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香

春香

“支溜溜，支溜溜”
前头那只唢呐吹的无比响亮，后头一帮人跟着，有绑头巾的汉子，有抱小孩的妇女，在他们中间那儿，是一只花驴子，驴子上头坐着一个红衣红袖的女人，她脸如鹅蛋，一双娥眉轻轻挑着，又不时把袖子抬起来，朝人们挥一挥
那上头纹着好些银蝴蝶，一只只飞舞着，桃花瓣飘落，一片花瓣落进她的酒窝里，春香不禁笑的更欢了
今个是佛诞日，他们跑去庙里给佛上香，顺道许些愿望，春香因为是村里的大人物，便拔的头筹。一个汉子在边上笑道“长得这么漂亮，佛陀见了也高兴”
“去你的”她娇嗔着。到庙里，便下了身子，沿石阶一步步走着，那些僧人已经把佛像擦干净了，她拿了炷香，一边跪着，一边静心祈愿，最近年成好，还请佛祖保佑，让收成更好一些
就在这时，边上一个孩子喊“这婊子”
她的心头突然惊了一下，大人赶忙去打他“你说什么呢，多大点年纪就乱讲”
“没事没事”她笑着，又站起身“你们也来拜拜，沾沾福气”
虽说如此，回来的路上，她却一句话也不讲，到屋里，便皱起眉来
“这些死东西”她喊“费了我那么多钱，又是盖房子又是修地，这些死东西”
骂了一会儿，又哭到“都怪妈妈你，当初死的那么早，把我往外一丢就完了”
她七岁便去了京城，在青楼里学歌舞，中间的苦自是不必多说，要说运气也好，一般的女孩，顶多混点赏钱，到二十五便干不动了，给人家赶出去，或是缩在柴房里干活。可春香却一路做到花魁，凭着那一身绝艺，还有那如花似水的容貌，引的全城阔少都来砸钱，可日子久了，她心里也乏了
那些人到底不会娶我，他们虽然喜欢我，但永远不会爱我。这么想着，她见自个年纪也到了，便赎了身，回了乡下
要说回来的时候，那可不要得有多风光，全村人都出来迎接，一队队的车马，一箱箱的珠宝，她有钱，而钱便是最大的脸面，那些人都笑着同她唠嗑，就连村长也拄着拐杖走出来
“大伙都有份”她把脚落到泥地里“今后咱可有好日子过了”
这么想着，她在床上翻来覆去
这帮穷鬼，只想着自个的钱，拿了还不算，还在在暗地里笑自个呢
小丫鬟在煨着梨粥，她把窗户眼扎了个洞，见那伙女人正坐在田埂里，有说有笑的聊着
“去看看，她们在说什么？”
她小碎步的跑出去，过了一会，又说“回小姐，在说纺线呢”
春香望着自个的手，她从前线也纺的好，虽说久不动了，但底子还在，便走出门，笑着问她们“今年织了多少啊？”
那些人望了她一眼，其中一个笑着说“没多少，也就百来匹吧”
“要有空的话，咱们一起织呗”
“这——小姐手腕细，怕弄不好给扭着了”
“没事”她把腕子伸向空中，在那儿，男人们正干着活
“柳伯打了多少粮食？”
“六百石”
“这么多？”她笑道“那这下不用愁了”
“哎，虽说如此，朝廷只收银子，这粮食多了，价钱就往下掉，卖出去的也多，算到最后，还不过从前那点”
她思索了一会“最近暑热起来了，小心孩子别染上病”
“我家那就得了，每天得早早起来去井里打水，用薄荷叶掺了喝下去，还要喝生鸡蛋，你说，这哪有鸡蛋呀”
“你家不养了一大群吗？”
“都给收去了，咱们自个能吃上几只就不错了”她把眼望着春香的腰带，那上头纹的都是红玉花子
“那——”她思索了一会儿“对了，你们不是要给人家送饭嘛，现在这天头热，就让我去吧”
她提着那个小竹篮子，村里有不少儒生，虽说读了一辈子书，却也考不上功名，给住在巷尾那头。几只狗在空地上玩着，春香小心的跨过去，一个秀才正读着论语，张口便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快别念了，吃你的饭去”她把东西拿出来，一碟素炒豆腐，一碟葱花虾仁，还有一碗豆米饭
他正欲提起筷子，见春香站在一旁，又说“男女授受不亲”
“还真能摆架子”她笑道“我就站这，看你吃不吃”
那人还真就提着筷子不动，过了一会儿，她觉得日头热了，便说“行吧行吧，那我先走了”
出了巷子，几个小孩正玩着皮球，见了她，纷纷捂嘴笑着
“有什么好笑的？”
“我妈说了——”一个孩子捂住他嘴“没，没什么”
“你们这些小兔崽子”她见四下无人，便揪着他的耳朵喊“该把你皮剥了，一层层细细的揭下来”
那孩子哇的一下哭起来，他哥哥说“你那么凶，当初是怎么哄客人的”
春香听了，愈发的气了“回去告诉你妈，新屋子不用住了”
回了家，她坐了一会儿，便听到外头有砰砰的敲门声，打开来，郭大嫂笑道“您别跟孩子见怪，他们脑袋嫩，想不出什么好话来”
“我倒没那个意思”她笑道“不过你那边空屋子也多，刘婶不是生了个娃娃嘛，倒可以把地方匀给她”
“哎，我虽老了，也还能生嘛”她拍着胸脯，春香一下子笑了起来“好啦好啦，随你们说去，反正我有钱，高兴怎么玩都可以”
等关了门，小丫鬟便说“我上回去摘梨子，也听到她们在说你”
“说什么？”
“说你给灌了红花，生不出孩子来”
她听了，却笑道“那些家伙生的再多，不过是种田养鸡，等下一辈还是如此，活的跟个麦草似的，又有什么意思”
她还念着那些京城里的少爷，他们衣裳好，面相也风流，从前月光亮堂的时候，便一边赏月，一边唱着歌，春香在边上弹着琵琶，不过十六岁，月光落了满胸脯都是
就在这时，外头响起了村长的声音
“香儿，香儿在吗？”
“来了来了”她打开门，那老头对着她望了一会“我想着最近得病的多，所以给你送点冰片来”
“劳您心思了”她沏了壶好茶，那人喝了一口“你今个多少岁了？”
“三十有二了”
“那也该收收心了”他笑道“平日里也不必穿那么花，青蓝色的素衣裳就可以了”
“我穿我的，又不碍着谁”她觉得失言了，便问“您来这，还有什么事吗？”
“隔壁村的老赵没了媳妇，家里地产又多，要有空，你俩明天可以碰个面”
她听了，立马笑道“那敢情好呀，谢谢您了”
于是春香便把自个收拾好了，又戴了一柄金纹玉莲花，到早上，便去了那儿一趟
老赵正管着下人，见她来了，笑道“我就说今个有香气，原来是小姐大驾光临”
“你这嘴还真甜”他们从前见过几次，男人身子挺拔，虽然晒的黑，面相却好，孩子也到了出嫁的时候，春香心里觉得很满意
“你看着地，一整片，都是我的”
她作出惊讶的样子“我上回来的时候，还没见有这么多”
“老天爷给面子，一下下了好久的雨，收了成袋成袋的粮食”他抱着胳膊“我还养了池莲花，要不去看看”
于是他们便去了那儿一趟，莲叶宝盖似的舒展着，莲花也肥，一朵朵滴着粉色的露水，春香接了一滴，笑道“这舟开的可真慢”
“越是慢，越是有闲情嘛”他们笑着，老赵突然把她按到板上
“咱也就别磨蹭了，要不挑个好日子就结婚？”
她羞涩的点点头，于是这好事便定了，又请村长算了一卦，就在七日之后
前头五日都相安无事，那些村妇在田埂上嗑着瓜子，春香在屋里弄着嫁妆。到第六日的时候，天上下起了大雨，她一边理着那些宝络盒子，一边说“这是鎏金步摇，这是梅花钿子”
“小姐要把这些都卖了？”
“自然的，以后结了婚，这心也得收了，穿的花花绿绿的，得给人家笑话”她把一枚点翠收到匣里，那是一个姓胡的少爷送她的，十年了，那珠子还闪着
“老爷应该在外头挑东西吧，现在雨大，要不我去看看？”
“还是我来吧”她把伞拿过来，到了那儿，老赵正在店里挑着家具，有红木椅子，有楠木柜子，他指着一个黄花梨的问“这该多少钱？”
“十五两”那人突然压低了声“我说，你真要娶个青楼的？”
“自然喽”他说“她虽有过风流事，但心眼好，口味也比那些村姑雅”
“话是这么说，你不怕人家议论？”
“我都四十好几了，又有什么好怕的，就这件吧”
春香听了，心头觉得一阵欢喜，那人把东西包好，又说“可你讲实话，你看她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那词？”
“有是有的”他说“到底是个破鞋”
她听了，突然一下把门打开，楞了一会，见说不出话，便跑了出去
雨吧嗒吧嗒下着，春香吧嗒吧嗒跑着，绣花鞋踩在泥地上，不小心丢了一只，她不敢回头，继续这么跑着，到庙那儿，便大哭起来
“我问你”她对着佛像喊“我给你捐了那么多，给你上了那么多香，你何时保佑我过？”
“这些钱都是我自个挣的，屋也是我自个建的，我不过是想安分下来，你，你到底算个什么？”她边喊边砸着香火，那些僧人劝着，方丈则合着手说“作孽作孽”
就在这时，老赵也跑了过来，不光是他，后头跟着一路的村民
“香儿”他念了一句，又说“我开玩笑的”
“是是，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嘛”刘婶说
“对呀，瞧你生的多美，我才二十，都羡慕着你”那些男男女女一句句劝着，她问“你们当真没想过那词？”
“没有，没有”
“那就好”她微笑着走下来“我不过是一时脾气上来了，你也别见怪”
“哪里”他拿了块手帕擦去泥水，春香把自个那手也细细擦着，又说“明个就是大喜了，大家可千万要来啊”
“当然，当然喽”
众人说着，于是她便在一片灯火通明中，回了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