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晚七点,外界没有任何声响,世界只是斗室里的一盏灯,就觉得夜已经很深了。深到什么程度呢,大概如童年时玩捉迷藏,将头伸进无水的黑瓷缸里,而那黑太纯正,直吸住人的目光,怎么也探不到底。
再往前半个小时,我们在回来的路上,我和姐姐及我儿子。白日的光线将要被黑色融合尽了,还强留着一抹深灰。路边的田地起了一层烟雾或者水汽,看不清楚,只知道它们在向下降,直到落在地面上。姐姐说,是雾吧,我说,是暮吧?或者它是幕,一副巨大的夜的幕帐。无论它是雾还是暮,终归出现在夜晚,给人安稳而又伤感的情绪。临近村庄,车灯在不明朗的深灰中显得混沌,路上的行人只是一个个模糊的长长的影子,那影子随着车灯的临近变短,又被我们抛在身后,融入一片黑暗中去。
更早一些,晚六点的时候我们去母亲家,送姐姐给她买的收音机和一些零食。收音机于老人仿佛手机于年轻人的重要。或者,收音机对老人而言功能更多,它类似于催眠音乐,类似于聊胜于无的热闹,类似于时光倒流——那个收音机做为家庭贵重大件存在的时代。
中午的时候我们在集市上偶遇了母亲。我们在车上,姐姐视力不好,她问我:看路边这个人多像咱妈。我看了一眼,把车停在边上,又想笑又想恼地怼我姐:是像你妈么,那是你妈!姐姐就生气了,抱怨着:刚刚给她打电话她还在家的,问她需要什么咱们买给她,她又说不要,转眼就自己跑集市上来了!还跟她说了,西安又有了疫情,又是没听进去!
母亲又是去药店买药的。家里有脑心舒,生脉饮,深海鱼油,人参蜂王浆等等,尤不能满足她,我猜她是想要长生不老药,最好能使她恢复到十八岁状态的那种。她这样焦灼,今天听别人说哪种药好就去买,明天听谁说另一种好又去买,拿自己做小白鼠。我父亲偏又相反,生病也不愿吃药。只是今年父亲肠胃不好,我们买了益生菌和补中益气丸给他,眼见着父亲一天天好起来,这也使得母亲羡慕,以为父亲的药极好,主动去吃父亲的益生菌。唉,这样的母亲让人怎一个欲说还休!
中午的时候狠狠批评了母亲,她竟然让我八十多岁的父亲驾驶着电动三轮车载她来的集市。不仅她,还载着村里另一个眼睛有障碍的老太太,让我们怎么放心呢。这就是傍晚我们专程送收音机的缘故吧,我们的老小孩,批评过后也需要宠溺。不知道等我们老去,我们的孩子是否会抽出时间看望我们,是不是也像我们,一边不耐烦一边不忍心?
父母都老了,很多时候他们的时间富裕而错乱,再温暖的阳光对他们也减了温度和亮度,如是我看见暮色总要觉得无法诉说伤痛。那只是对时光作用在父母身上的伤痛么?我不说。能够说出来的都在白天公示于人了,不能说的都在心底,只在每一个夜深人静时反刍。它如同一株地锦草——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名字,只小小的一根,藤蔓却要四面八方地伸展开去,铺满了身边方寸之间。比较下来,似乎不能说的心事更多一些,更沉一些,它们甚至在日光倾城时也会让我产生畏惧——越是美好的时刻,越是会勾起伤痛吧。那是生命向下向纵深的部分,是沉淀后的余味,是生命不见光的根。基本上是苦,偶尔却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回甘。
都知道黑夜过后是黎明。可夜有多漫长,如何才能撕开黑暗那沉重的幕布,看到一丝曙光?
下午五点左右在镇上我们巧遇了我姐家丫头和她的女儿,那小坏人远远看见我们就要兴奋,大声地呼喊着我们。每每看到她,都觉得疲乏的生活似乎有了亮光,仿佛还有那么一些情趣的。
终有一些东西要落下来,又有一些东西被托起。
我渴望走遍万水千山,获得内心的平和;我渴望回到这里,在我白发苍苍之时安息在故乡。
如果可以,我更愿意在早晨看见我的父亲母亲。那会儿朝阳正穿过大片的田野,穿过潮湿的炊烟,洒向朴素的村庄。在每一个早晨,我的父母都要比实际年龄年轻一些。朝气是向上升的,发散的。我想起了一个旧梦,关于父亲的。我梦见父亲去世了,我怀抱着他放声大哭,于是他又在我臂弯中苏醒,苍老的父亲轮回成婴儿,就在我怀里;冲着我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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