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黄昏,晚霞满天,我正站在茅草房前偌大的院子中间发呆,忽听有人问;这是多福家吗?(多福是爸的乳名)我循声望过去,只见几个小孩簇拥着一个老太朝这边走来。老太身着丝林兰大襟褂,深灰抄腰裤,膝盖上打着黑色棉布补丁,头发灰白,皱褶的脸上浮着笑,露出门牙旁的一粒豁牙。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从未谋面的奶奶,在我十岁那年,她的到来突兀到我来不及反应。从此,我知道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奶奶。
奶奶很能干,来我家不久便把屋后荒芜多年的菜地开垦出来并种上了时令蔬菜,家里也被收拾的一尘不染。更可喜的是,我和妹妹再也不必到爸单位食堂吃饭了,那油腻腻的肥肉让那些做锻工出大力的小伙子们,脸上长满了青春豆,我们可不想那样。妈妈常年在乡下上班,自从来了奶奶,家便有了家的味道,每餐热饭热菜,衣服脏了也有人洗,不必再花钱请人洗了。
然而时间一长,我便发现奶奶的诸多缺陷,有事无事,嘴里都是嘟嘟哝哝,像破罐子熬粥,整天嘟哝个没完没了,而且,初来时的笑容再也难见。见到我和妹妹也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她的心里,永远惦记着远方的姑姑和外孙女。与我们,似乎总是隔着一堵墙,永远不可翻越! 因为这道墙,还没来得及翻,姑姑就将她接走了。周而复始的来来往往,我们之间的感情没时间催化,所以,永永远远地隔阂着,陌生着。
后来,渐渐大了,我也习惯了奶奶的“突然”造访,每次都是在姑姑家怄气,与女婿吵翻了才到我家来“疗伤”的,在此之间,她一门心思地身在曹营心在汉,嘴里唠叨的永远是姑父的种种不是,仿佛心中揣着手雷,一触即发!家里除了爸,哪个都不入她的法眼,倒是小妹,断奶后送回家让她带,到底是亲手带大的娃,注入了心血,每每上茶馆打牙祭,总也不忘带着她,一老一小,面对面坐着,买一碗粉蒸肉眉开眼笑地吃着,时不时还你推我让。
其实,奶奶除了喜欢唠叨不近人情非常不讲理之外,优点也还是有的,她是个极爱干净的人。也是极讲究的人。
每次到我们家时,她总是一放下行李就开始忙碌。用毛巾把头包上,利索地房前屋后地打扫,那时候的她显得很温和,脸上露着笑,而且坚决不让我们插手。
出门前,她必对着窗前的镜子左右照照,将头发往后捋捋,然后前后左右拍拍身上的灰尘。就像戏台上老生表演的动作一样。看到奶奶出门前如此这般,我才知道戏台上的动作都是源于生活的。佩服那些导演的观察力。
奶奶的干净是出了名的,正如她的唠叨一样。而且,我还发现她在唠叨之余颇有点生活情趣,这与她平时的刻板和唠叨似乎不搭调,但她确乎存在着这些情趣。比如,过一段时间,她就要张罗着把房间里的摆设重新调整一下,这不仅仅局限于她的房间,包括爸妈的房间以及我们的房间,她都要调整。搬箱倒柜的折腾,有时遇上我在家,她的热情更加高涨,连床铺都要移动。如此这般地折腾好之后,她像个审查员一样,背着手,这里看看,那里瞄瞄,直到满意为止。那种时候,她才会路出少有的笑容,脸上密集的皱纹,像盛开的菊花,丝丝缕缕都坦然绽放着,舒展着,眼里的喜色一闪而过,那份暖色有时让我无意间扑捉,竟有点莫名感动。但唠叨依旧。
奶奶的一生很不幸,年轻时长的如花似玉,是个能干伶俐的巧媳妇。后来爷爷抽大烟上瘾,把家产都卖光了,最后,连同儿子老婆也卖了……
被卖后的奶奶遇上了疼她爱她的人,可没过上几天好日子,第二任丈夫又离她而去。她独自带着姑姑艰难地行走在人生的旅途中,个中滋味可想而知。也许,生活的磨难让她变得如此唠叨和不通情理。
现在,当我坐在电脑前,回望彼时的她,已无半点怨恨,“血浓于水”唯有亲情让我们变得宽容。想想她一生的坎坷,我们也没理由与之斤斤计较。她的唠叨已化成昔日的一阵风,吹过,散去,不留半点痕迹。
其实,当年随着她生命的终止,我们之间的一切矛盾冲突都已化为乌有,心里唯一的感受是刺心的疼痛,伤心欲绝。几十年过去了,始终让我不能忘怀的是当年奶奶出殡前的一刻,充满玄机的事情在眼前发生,让我震惊于天地间的神奇!当时,奶奶的棺木被打开,让子孙们作最后诀别,没想到的是,经过一天一夜的安息,棺木内的奶奶看上去是那样慈祥平和,安然宁静,唇角弯弯,面带微笑,就连满脸的皱纹也被一天一夜的时光抹平,亲切的让人有种想去抚摸的冲动。奶妈平日可不是这样,极少有笑脸,嘴角总是紧绷,眼里似乎总含着怨气,一副烟不出火不冒的样子,毫无亲和力。此刻,我只能臣服于宇宙的神性,并在盖棺起走的刹那,豁然明了:奶奶一生受尽磨难,现在,终于可以卸下一身的重负寿终正寝,了却痛苦回归天国了,她的一抹笑意,是给晚辈最大的安慰,也是她来到人间走一遭的圆满句号。
奶奶离开我们已有四十年了,记得,那年她走时,家里养了两头大肥猪,我们都在各自忙着各自的事,上学的,上班的,不亦乐乎!我们计较的永远是她的无理取闹和蛮不讲理,还有那无休无止的唠叨,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七十多岁的她,每天要实实在在的烧一日三餐,还养了两头猪,打猪草,剁菜叶,煮猪食,多么具体的事物挑在她羸弱的肩上?
奶奶走后,我家再也没养过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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