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人,官人快来,姑娘醒了。” 林尘刚一睁眼,直觉得光线刺得难受。此时她眼前有些模糊,只看得见人影晃动。等她再睁眼看清楚周围的一切时,旁边立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这男人生得面目威严,穿一领茶褐色圆领袍,腰间系条玉带,全然是个古人打扮。
林尘吓得从被里窜出来,紧靠着床帏,蜷缩成一团,眼睛怯生生盯着他看。
“无忧,怎地醒来便吓成这般模样?同哥哥说说,与你做主。”他正说着就要去拉林尘过来。
“你是谁?这是哪儿?我不认识你。”林尘使劲往里挪了挪,生怕他把她拖出去,又小声反驳道:“我叫林尘,不叫无忧。”
对面的两人闻言都笑起来,他旁边的姑娘道:“林尘是学名,无忧是小字,姑娘忘了?”
林尘更纳闷了,怯生生看那姑娘。那姑娘身形高挑,面容姣好,脸上一双丹凤眼带着几分妖娆跟精明,甚是引人注意。
“我没有小字,你们是什么人?”
“怎么?你不认识我?我是你的兄长林冲。”
“林冲?”林尘看着眼前陌生的人陌生的环境,觉得有点恍惚,一切都那么的不真实,仿佛跟这世界隔着一层纱似的。
他们俩喋喋不休地说一些林尘的事情,妄想唤起她的记忆。可林尘回复他们的,不是怯生生的眼神,就是不可置信的表情。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他们俩终于放弃了,并一致认为落水导致了林尘失忆,必须得请郎中来瞧瞧。
林尘从他们俩的话里捋出了头绪,原来,面前的那个男人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身旁的姑娘是林家的使女绫儿。至于他们口中的“林尘”,是林冲的妹子,出城游玩时失足落了水,一连昏睡了好几日。
林尘对于大部分事情都持一种无所谓的态度,这样的变故也没什么好与不好的。不过当她最开始那种对于陌生的恐惧消失后,她隐隐觉得好像有点儿希望自己就是这个“林尘”——一个有亲人疼爱的十四岁小姑娘。
瞧病的郎中对失忆这事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为了表示他医术没问题,临走说道:“林教头只管放心,令妹并无大概,落在水里磕了头也是有的,过些天淤血消了也就好了。”
也许真的是天意,林尘平日里也是个顶爱看书的人,偏偏不乐意看《水浒传》,就算是偶然看过的那几页也是看了就忘。这倒也不见得是坏事,至少她可以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
事实上,不管她愿不愿意,只要她还要活下去,就必须得开始新的生活。
“无忧,无忧。”林冲一连叫了两遍,看妹子没啥反应,又喊道:“尘儿。”对方还是自顾自摩挲着古琴。
女使绫儿高声喊了一句“姑娘”,林尘这才猛然回过头来,注意力转移到绫儿身上,手指却搭在弦上,随时都能拨两下似的。
“官人喊姑娘呢!”
林尘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手抽了回来,放在腿上,端端正正等着听林冲说什么。
“姑娘自那日落了水醒来,真是有些痴了……”
“绫儿!”林冲打断绫儿的话,走到林尘跟前,安慰道:“哥哥知道你记不得以前的事了,叫你名字你还有点反应不过来,这有啥的?慢慢习惯嘛。”
林尘点头,觉得有些难受。其实她跟“林尘”是同名同姓的,可在以往的家里从来没被人叫过这个名字。爸妈不是喊她死妮子就是喊她死玩意儿,唯一好一点的称呼就是“丫头片子”,就连这也是带着嫌恶的语气出口的。
“前两年你嚷着要学琴,学了一月嫌难不肯学了。怎么?如今又喜欢这琴了?”
林尘低着头,不知如何作答。
“你要喜欢,待兄长寻访个好琴师教你,如何?”
林尘闻言心下高兴,脸上忍不住露出些笑容来,只因跟林冲相处的时日不多,不太熟识,不知道该说什么。绫儿倒是伶俐,道:“官人自去寻访是了,姑娘心里欢喜着呢,是吧?姑娘。”林尘还是不吱声,脸上的笑倒更明显了。
林冲知道她这是愿意了,没再说什么,只心里盘算着该去哪儿寻访个好琴师。
没过几日,林冲果真带回个女琴师来。琴师看起来跟林冲差不多大年纪,大概三十五六岁的样子,若问她究竟多大岁数,她也说不清楚,自小就被父母当牲口卖了的人,姓都没了,遑论什么年龄呢。
琴师叫秋灵,二十岁上琴技就是一等一的好了,在东京这么些个勾栏里,没几个伶人能比上她的。她凭这好技艺,赚了不少的钱,养活自己绰绰有余。她却始终不肯弃了这行寻个好夫婿嫁了。别人要劝她,她总笑着回一句“寻了,没寻着”,对方要是再跟她说什么“女人家总得有个归宿”,她一定先笑笑,然后就不再说话了。
秋灵人很和气,话很少,除了说一些弹琴相关的话,就是每天必需的几句客气话。她的少言跟林尘完全不一样,生活告诉了她少说话的好处。当然,她也可以做到喋喋不休而不说错话,可那就有太多的假话,也太费神,她不愿意这样。她像一方池塘,里面有个小天地,鸣叫的蛙,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这都是生机。只是这个小天地赖以生存的水是死水,让人堵死了活的路。
秋灵同林尘倒甚是合得来,客气了没多长时间就交了心,故友相逢似的。两个人练罢了琴时,常一人捧了一杯热茶聊天。聊天说的话很少,经常两人对坐着发呆,谁也不刻意去找话题,谁也不觉得烦。至于聊天的内容嘛,那是很丰富的,诗词歌赋、市井百态、风土人情……啥都有。
“年纪小被卖了也就罢了,成年的姑娘难道自己没个主意,做不了主?”
“这岂是她做得了主的!你生在官宦人家,家里富足,哪里知道这许多苦处。”
“啊?这如何做不了主?”
她苦笑道:“穷到家里没一点吃的,眼见得一家人都要饿死,姑娘但凡心软些,管什么心里愿不愿意,自己就琢磨怎么把自己卖了换钱,好养活这一家子。这算是由得她选择?分明是只这一条路!她若是心硬些,不管怎么过不下去,横竖不肯委屈自己,照样还是没用!家里人早就盘算好了,单等家里没粮的这一天好把她卖出去换几顿饭。”
“可……卖女儿这种事,他自家也没脸。那姑娘要是……”林尘还是坚持她们能有自己的选择,她那时还不明白,如果你自己的选择不被现实所允许,那这个选择除了让你更加痛苦之外,没有任何用处。
“没脸?没钱才是没脸!要是闺女能卖到大户人家做了小,得了宠,他们还得到处宣扬呢。你当他们怎么想的?他们只想着闺女既能卖了换钱来养活全家人,又不违律法,为什么不卖?为什么不换钱?”
她叹一口气,无奈道:“但凡能真有选择,谁愿意像个物件儿一样让人买卖啊……”
太阳沉下山去,月亮还未上来,也许早就上来了,可是被云遮住了光,谁都看不见它——天黑了。
林尘没再反驳,她对于一些事的一些看法发生了改变,心口有东西堵住了,好像这无尽的夜色一样使人觉得压抑。
良久,秋灵又说起话来:“我有个要好的妹子,曾一同在勾栏里卖艺的。她跟一个穷书生好了,书生说要娶她,她高兴得什么似的,自以为自己有了结果了,带着所有的积蓄跟书生成了亲。就为这事,我还替她高兴了大半年。”
“那挺好的。”
“好什么?她嫁过去将将一年,积蓄全花光了,书生不出去赚钱讨生活,逼着她再去卖唱!她不愿意,书生就骂她‘装什么无波古井、有节秋筠,又不是没卖过’!”说到这,她声音有些哽咽,顿了顿又说:“后来,她气不过,一头撞死了……”
林尘再发表不出看法来,只觉得鼻子有点酸,眼睛看东西开始朦胧。
琴师长叹了一口气,道:“世道艰难啊……”说完,她发愣似的盯着林尘看。
突然一声琴弦断裂的声音,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循声看去。原来,是绫儿拨断了琴弦,她常趁着姑娘不用琴时,自己也试着练上一练。
“没事!没事!”林尘几乎喊着说了出来,她其实想表达自己并不计较琴弦断了这件事,可她太不善于表达些,语气有点怪怪的。只能又补充道:“哥哥买了好些琴弦呢,我也弹断了几根不是?换上新的就好了。”她迅速跑去拿新弦换弦。
这天,秋灵离开林家时,月色正好。绫儿格外仔细地给自家姑娘铺好了床,想着饭后姑娘同官人说要让她也一起学琴的话,自己偷偷乐了好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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