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春秋

今年过年，村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大年初一的时候，老胖环失踪了。这成为了这个古老村庄整个新年里主要的街头巷议，有街头巷议自然少不了道听途说，于是乎，各种的无端猜测，各种的添油加醋，附近的算师也纷纷粉墨登场，阴灵附身、神鬼引路、菩萨托梦等等诸多传奇版本被意淫出来，哗众取宠，娱乐大众，更无人试图去拆穿其中的荒谬，因为总会牵扯到神鬼是否存在的问题，而在这个问题上，年轻人是当然没有发言权的 ，理由总是一样：年轻识浅。我有时候会想，说这话的老人们多半真的都是经历过夜游神当道无头鬼打墙的吧。

村庄总是寂寞的，这寂寞大约并非由着人口的减少或者家道的凋零，多半只是不知道如何打发空闲而平空生出的无聊，对于稍微有点感受力的人来讲，空虚比任何一种感受都要来的恐怖，因为那或许意味着整个的生命没有存在着。

村庄的寂寞还在于时间的变迁，近年来，城市的边缘越来越逼近这个村庄，城市的诱惑也使这个村庄的人们躁动起来，年幼的孩子不再留恋街头的嬉戏而这时节正是幼时我们打弹子的时候，元宵节前面几天的晚上是要扎灯笼挑灯笼的，春天到了，该踢毽子了，这些孩子们在做什么呢……有时候我走在空空的街道上，会漫漫的想，大约这个村庄竟被时间遗弃了，时间带走了村民的欢笑，留下空空的场院，慢慢失去了精神港湾的功能，沦落为人情离落的城市居民区一般。

老胖环的男人与老爸是干兄弟，便较街头的普通人更又多了一层关系。这干兄弟的由来大约是由于爷爷早年如何有声名，这是爷爷讲了几十年仍感到激动的陈年旧事，以至于我早已清楚他要讲的每一个细节，时不时还会帮他补充一些他遗漏掉的内容。爷爷今年九十岁了，耳朵有点不好使了，记忆力也变的有点不好，于是在听他讲故事的时候便需要帮他补充更多的内容，他总是对我对他故事的感兴趣感到满意，或许在他看来这是家族的荣光一样，而在我们看来不过是一个人年轻时候的青春故事罢了，所以免不了会有人奚落他的自以为伟大光荣正确。

过年，村里的人是很闲的。五点起床挑粪大叔的扁担声还保留着原始的节奏，挑粪要起大早大约是自古以来的规矩，因为人们过一会都陆陆续续起来做早饭了，为不至于弄脏了这空气所以要早起；贴着墙根晒太阳的老人或许闲谈也或许只是眯着眼什么都不做。时间一天一天过去，老胖环依然没有找到，先是彻夜不眠的追踪，而后发动众人地毯式搜索，再然后就要发寻人启事来找了，所谓再而衰三而竭，慢慢的寻找也不那么急切了，或许并不是不愿找了而是不知道该如何找寻了。其间，算命的先生逐渐始给出各种解释和猜测，加上众人的以讹传讹，这失踪的消息便像疫情一样迅速的在村子里传开了。

过年，老人总是家庭情感的中心。假期将要结束的时候，我给九十岁的爷爷奶奶拍下了一张牵手照，应该也是他们几十年来第一张牵手照。大约老人对于年轻人当众表达感情的方式依旧感到难为情，以至于牵手都让奶奶羞的脸上泛起了红晕，这与少女时代的羞红大约并无两样。我觉得这真的是很有意思！我想，羞红大约是女人脸上所能看到的最美丽的表情之一，然而现今却少见的多了，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时代的开放让一些事情变得简单容易，或许为此，我们失去的其实更多。奶奶保留着她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少女情怀走到今天，当着孙子的面与爷爷牵手依然满脸羞红，这实在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老胖环失踪了一星期后还是找到了，投河了，尸体在下游找到。这消息自然在村子里迅速的传播开来，也让这段时间来纷纷攘攘的议论猜测戛然而止，由原初的好奇一下子变成对这位往日里乐观开朗笑容可掬的邻居的哀伤甚或是惋惜了。几年来我长年在外，少在村子里生活，对老胖环的生活了解的少了很多，我只记得小时候大约是干兄弟的缘故，两家关系很好，她和妈妈熟识，她女儿玲玲和姐姐是密友，她儿子明伟也是我的小学同学，老胖环很喜欢我，每次见到我都很亲切，这种亲切是甚于一般人的，这让我感觉很好。前几年明伟娶了媳妇生了儿子，去年玲玲也嫁人了，家庭所有的责任都已完成，按说是她开始儿孙绕膝安享晚年了，竟至于一时想不开投了河了，这于我也是感到有些难过的。

初八，老胖环出殡，这在山区叫做上山，我们这里没有山，只是把人送到祖坟所在的地里挖很深的坑埋下去。这天下午，半个村子的人都来送殡了，也或许一大部分人只是看个热闹，也有一部分是真心的为老胖环的离去感到哀伤想来送一程的，比如我的妈妈。本来寂寞的街道塞满了来看热闹的人，比任何的正式集会都盛大，这场面也只在春运时候的广州火车站见过类似的。

这不禁让我回忆起我小时候所见过的很多次出殡的场面，子女惊天地泣鬼神的痛哭，远旁系亲属的惺惺作态，仇家的幸灾乐祸抑或夹杂着些许的失落；画着二十四孝图和地狱酷刑的灵棚，粉墨登场卖力表演的古乐班子；抬棺材的年轻人还有那个喊口号发命令的人，我从来没有听清楚过他究竟喊的是什么，只觉得非常的有节奏有气势，尽管很多年没有听过他喊陵了，那口号那节奏依然可以非常清晰的回忆起来，那是我听过最有力量的口号了。

夜幕降临，这个村子又恢复了平静，人们失去了这话题，不知道明天还能拿什么来抵抗这村庄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