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斜阳虚虚软软的浮在半空,柳絮残尽最后的力气飞舞,风像瘸腿的老头儿紧一阵慢一阵的鼓吹。宫墙外的护城河裹着离恨东流,日日如镜澄澈,宫墙内的官家拥着美姬,夜夜笙歌未歇。而只有千里之遥的雁城不知易了几次主人,换了几个城名。大都中百姓的面上仍带着平和的笑容,他们时常凝望天上的青云,盼它们能寄些征人的相思词句。他们仍相信大燮的兵士战无不胜,攻城掠地勇悍如昔。东西街市不变往日的喧闹,架上的货品琳琅满目,赶集的人不曾随着征伐的号角鸣起而减少,熙熙攘攘,盛世也不过如此吧。我在这样的安逸中,批阅手中的奏报,那是由西境各路府门八百里加急呈上来的,封皮依旧用锦线绣满云纹,我似乎也坚信大燮是永不败亡的铁士之国。
我犹记得东夏军入侵大燮的那一日,是个大雪天,白雪湮没一切,不论生灵或死物。那时我还不是燮王,每日寝殿春睡,睡起和我的一众门客画楼吟诗作赋,天下纷争从未放在心上,帝王之学草草了事,天塌了自有我的王兄顶着,我要担心什么呢。直到元曦九年三月,在御河解冻后的第十天,从很远的西边的雁城传来一份讣告并一纸战书,东夏对我大燮开战,原定西将军殉国。我并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只是见到朝堂再不复往日的沉寂,他们胸腔里的怒火是喷薄的红日,誓要燃尽一切的跳梁小丑。大燮九百里的疆域,数百年的称霸,他们有底气这么想。
“若到了深秋,尚未休战,大燮大概真的亡了”,帝师司空手持经卷,背着我凝望宫陌花柳,如是说。他是燮国最睿智的人,所以他能看到不同的大燮,一只僵而未死的百足之虫。
“燮国没了,老师您将何往?我听闻南边的金陵很美”,我坐在金阶上,身旁是百年未灭的丹炉,里头的火焰闪着无数精芒,战地的瑟风往东来了,它应会吹进大燮子民的心中。司空转过身来,眼中映着斑驳烛火,袅袅娜娜的,从羽檄东来的那刻起,千古帝师司空的眼中便有了难以意明的光亮。
我走到司空跟前,用手接住几丝烟雨,“听闻金陵湛湛蓝天有彩凤翔舞,滔滔江水有神龙潜底,仙人乘鸾而至,衣袂飘繇,神女倚鹤而来,仙乐齐鸣,“或许从前是这般的吧,传闻大燮的每个地方都是如此,呵呵,终究传闻罢了”,他双手交握在前襟,目光如炬,仿佛正处在高峨庙堂,巍巍泰山。“可我从未见过大都有如此景象,不仅是大都,我闲暇时到过的邑地也没有”“臣亦不曾见过”我听得他低叹了一口气,原来盛世离我们已然很远了,而我们还在盛世的余音中。
我从没想到东夏兵马会来的那么快,只用了将近两年便抵大燮皇都之下。我站在重华宫中看着平日规规矩矩的奴仆做鸟兽散,他们的尖厉叫声,如猛兽哀嚎,响彻在燮宫内外,响彻在大燮的每个子民心头。大燮的天最终还是倾了,却再没有一个能顶住它的王兄。我大燮燃了三百一十八年的炉火终还是灭了,灭在我函印出降的那一日,无声无息,就如大燮在默默中亡了。史书中所载的这一日,乌云卷着风沙,百草折没,我率领百官向从前口中的异族低头行礼,群鸦飞尽,归鸟不巢枝。
我来不及看看都城中百姓的惊恐慌乱,更没有听到他们对大燮神明的祷告。司空曾说,大燮虽亡,国威尚在。我对燮大都最后的记忆,只有那一抹斜阳下高翘起的檐角,挂住了孤鸿。而我就似那飞起的鸿鸟,飞向酒香持久不散,仙乐合着桂香的金陵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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